马老师夫妇和马子强都去走亲戚去了,要夜里才得回来。守家的马琪正在猪楼里喂猪食。厨房灶台上有两碗剩菜,一大碗剩饭。他熟悉的黄瓜炒肉和辣椒末炒碎豆角。他感觉肚子有些饿了,似乎在咕咕叫唤。那两头肥猪吃得可欢了,嘴巴发出咄咄的声气,把浆好的潲水击出涟漪,沉浸下去,带出米粒和杂碎,偶尔露出白眼翻看一下围观者。搐动的毛皮鲜亮,尾巴摇曳,驱赶蚊虫,不时将肥厚的躯体相互碰撞几下,错开位置,继续叨叨唠唠。马琪喂猪的样范很有意思,出神地看着猪们,似乎那吃潲水的动静之间有美妙的音乐,让她听得陶醉。她穿着短袖碎花的确良衬衣,由于弯腰添潲水,衣服有些移形,把胸前堆着鼓胀胀的。一幅白色荷叶边长裙齐小腿肚子开合,让人浮想联翩。
马琪知道沙烟正盯着自己看,不好意思抬头,“那你要不要在这里吃饭?……只是没什么好菜。”
“莫客气,莫客气……”沙烟似乎又瞧见了那条深深陷进去的、肥厚的丨乳丨沟,眼神慌乱,七零八落匆匆收敛到鼻子底下,“随便一些啊,我又不是别个。”
马琪转身过来,瞥了沙烟一眼,看样子他是打算留饭的,“你自己看喽,就灶上那剩饭剩菜,怕对人不住,我都不好意思留你吃饭……”
“要得,要得,‘剩饭剩菜,吃得赶快’!我来帮烧火,热热就好。”
盛贵溪还是挑了仁义路的大排档。这些夜里喧哗白日冷清的店子,店主一般都在张罗准备做夜市生意,猪耳朵、猪脸、猪蹄、猪尾巴、猪心、猪肝、猪大肠、猪肚,一应素齐,或卤或煮,热气腾腾卧满一个个方方正正的铝皮盘子里。
猪耳朵上有铁钩藜勒出来的洞洞,耳后根的黑紫的淤血印记。猪脸摊开成肥胖的两半,两个大腮帮似乎憨态可掬,整个脸膛似乎慈祥起来,眼睑处还有一轮睫毛的阴影。猪蹄或弯曲或挺直,都有一种投降或奋进的态度,蹄子被拔过,白生生的蹄脚缝隙里残余的毛发,仍在萧瑟瑟。猪尾巴卤成酱色,长长短短,带着尾骨,肥腻中有些骨质的嚼劲。猪心也有白煮切片的,沾了油辣子下酒。猪肝照例是卤的,要不就是新鲜的溜猪肝,溜猪肝火候很重要,差一分见血,多一分见老。盛贵溪更喜欢吃大肠,无论是用红枣、桂圆炖的白大肠,还是加辣子、姜蒜、猛油红烧的大肠煲。他喜欢大肠组织里那隐约的荤腥,他甚至偏激地认为猪身上的精华所在,惟有猪大肠而已。猪肚就显得毫不实在,切出来也就碎布条子,因胃的贪婪而明显营养不良。
谢喜芬默默跟在盛贵溪后面,低头把弄夏装制服的扣子。她平素不大穿制服,老说制服太古板,没女人味。此刻却感到制服也算一层保护的铠甲。那微微弓着的身段,似乎想要把胸前的风光都窝下去,亦不想直起来看到盛贵溪头发丛里的两个旋。生两个旋的人太乖戾怪气,果不其然。
盛贵溪左挑右拣,又是翻看,又是闻嗅,又是指点如何炒如何炖的,还划算讲价一番,总算安排下几道荤素菜肴。那个打着哈欠不耐烦点菜的店主脸色难看得很,眼眵糊都没干净。他有些后悔招呼了这样难缠的客。胃口这么精雕细算,还吝啬挑拣。看样范是个政府机关里的吃主,旁边这个女工商,长得蛮有味道的,何事跟了这个不起眼的杂碎呢?真是的,肯定是煮熟了的鸭子!要不,穿得那么体面,还不去大店子消费?泡我这里,又舍不得花钱,莫耽误晚上的正经生意咧。
盛贵溪吃饭是不说话的。他觉得在享用食物的时候说话简直是大逆不道的事情。“食不言,寝不语。”他还说,做什么都要专心致志,吃饭时要充分享受食物的味道,不能因为聊天错过和粗暴简单地吞咽。他进一步引申的话就是:人吃饭又不是喂猪,只图个饱潲!
整个进食的过程是沉闷的、乏味的。谢喜芬觉得还有痛苦。她看着眼前钵子里的猪大肠,被一双筷子频繁搅动、夹取,不放过任何余孽。那筷子沾满了红的辣油,坚定坚决,搜索锁定某个目标,不容丝毫犹豫。她光吃碗中的米饭,挡掉几筷子对方夹过来的猪下水。她一直没有抬脸看他。这个坐在对面的男人,反而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四周晃动的都是他的身影。没有任何话语的交通,倒是完完全全严重的交通堵死。两个世界拼凑在一起用餐,所有的动作都是加重彼此的疏离。时钟和分钟,偶尔两双筷子的重合都是阻挡。两个熟悉的陌生人。
沙烟和马琪这顿晚饭也是吃得无话。因是剩菜,彼此也不好意思夹菜给对方。平素从未单独相处过,也找不到共通的话题。只好埋头吃饭。两人就便在厨房里吃的,都立在灶脚边上。这种柴火灶是农村寻常见的。能并排放两口大铁锅。一口专门煮猪潲,一口煮饭炒菜。灶头上悬吊一个水壶,刚好借了火膛溢出来的火焰烧水。常年烟熏火燎,除了灶台上镶嵌的瓷砖是白的,其余一概都黑兮兮的。倒显出俗世生活的本色。整个厨房都黑下来,只有两匹亮瓦还将初升的几乎明亮的夜色耀下来,罩在默然无语的两人身上。连彼此的呼吸都是那么清晰可闻。对的,还有心跳,像山林间的小鹿,回头,腾跃,回头,撒欢地跑远,又回头观看……沙烟闭着眼睛也能看见,马琪那呼之欲出的胸,那受到惊吓的小鹿,只有跑到月光下的小溪水边,才能停驻。其实天色早已断黑,但彼此都不想去破坏此刻的宁静,不想粗暴的灯光干涉此情此景。
当两双筷子同时夹在一个碗里的时候,马琪惊了一吓,面上发热,忙放了碗说饱了,就去门口把灯拉燃了。沙烟感觉眼前猛地一黑,眼睛胀痛,厨房里的一切都似乎蒙上了一层久远的灰尘。那涮锅的洗把,油腻带着些腥臭。灶台的棱角残破沮丧,变冷的炉膛里黑白的灰烬,不平的泥地结满疮疤,踩得脚心发硬。沙烟吱唔了两下,也把碗筷一推说我饱了。
沙烟想洗碗,但是被马琪抢占了有利位置,不由分说洗开了。没几个碗。马琪很麻溜的几下几下就洗好了。拿手巾擦了手上的水迹,灯光下微微发黄的手臂,似乎能照见温顺的一溜茸毛。沙烟想还是等庄妈他们回来打个招呼再走吧。省得他们生误会。
马琪不好进自己房间,就将收下来的衣服抱了去正房,也就是马老师他们睡的主卧。沙烟也跟了去。看她一件件叠衣服。沙烟看出神。似乎眼中的就是未来的妻子。纯朴善良温存的妻子,没有张小燕的虚荣世故。也没有郁沁的执拗,经常违逆自己的意志。更没有商静的不贞,太随便对待自己的身体。她是多么安静,安静里似乎含着屈辱。这是服低的姿态。她的手也许因为摘取蔬菜变得粗糙,但是温暖实在。她的头发粗黑,在黯淡的灯光下闪亮,里面是股劣质洗发水气味,但有种少女本质的香。这香是清苦的。她蓬勃的身姿,可以负重,也挺拔收放自如,接近原始的欲念。那衣物都是柔和的,闪动朴素的光泽,有些用旧、发白,但是在她手里那么温顺,有天然的亲和力。好像期待他的手去抚摩、去抓捏、去赞美。
乡村,乡村的姑娘。乡村的微微激动的瞎子少女。盲姑娘。春天的蔬菜和秘密。乡村的道路,意味着拯救,意味着丰收,意味着生生不息的苦难,意味着承担。嗯,只有去承担,用肉身,用这充满屈辱和贫困的通道,才能拯救。我所要寻找的“河流少女”不就是眼前的妻子么?
纸糊的窗棂外,那担尿桶似乎也充盈了,感染了沙烟内心的喜悦。他看见自己在月光下泼菜,那担沉重之后轻盈的尿桶压在地头上。他听得菜叶在尿水里滋滋快乐的叫喊。而一旁面色漆黑但眼睛明亮的妻子,温情脉脉地看着他。
马琪似乎更加娇羞,手指在衣服上抚弄,衣服压在裙子上,膝盖有些微微颤抖,胸前的白越发绷紧,越发鼓胀。她感觉受不住了,摇摇晃晃站起来,搂了叠好的衣服往衣柜方向迈。腿却像灌了铅拔不动。沙烟从身后一把抱住。两人僵掉了。
日期:2009-10-12 23:15:07
17、
仁义路和汇贵路除直路交叉外,其实还旁通十数条曲巷。这些曲巷阡陌纵横,相互勾连,如纠缠的蚯蚓蜿蜒错落在居民楼之间。有的巷子逼仄到仅能容一个人身子,两人过的时候,总要摩肩擦踵,甚至脸对脸侧身避让开。谁也不知道自己在这窄巷里将与谁相遇。如若有微风细雨,便会浮想是否遭遇丁香一样的妹子,被一把古朴的油伞举着,袅袅娜娜……即使背心贴着墙也不会感觉砖头仔粒的戳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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