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贵溪感觉从街口那个烤肉串的炭架子后面,有一个丨警丨察冲了过来。到底是城管在整治夜宵摊子还是埋伏着要抓捕他的丨警丨察呢?刻不容缓,他撒腿跑了起来。十字路口人很多,都三三两两围在一些夜市摊子上。还有卖电子表的,卖气球的,卤臭干子的,卖鞋垫扣子玻璃球的等等。他们的表情多么幸福而满足。电子表花花绿绿的,一只叠一只,好像世界上所有的时间都捆绑在一起,可以一口气买下。他们的笑容是多么珍贵啊,又是那么短暂一晃而过!那吹气球的不停地加气,那个短短的小气筒都快要烫手了。一只只梦幻般的气球翩然起舞,在小孩子发亮的眼睛里,在擦过鼻涕的手指上。有一只脱了手,带着惊呼和恨恨的叹息,高了去。再高,再深远,好似被吸吮进天空的深渊。这个小小的、柔软的、充满口水和废气的丨乳丨房,啪的一声炸在目光难以攀登的高处。只有盛贵溪能听到。只有他,现在如此谦卑,连想变做一块臭干子也不能。变块臭干子毕竟还是香的,毕竟还是呼吸在生活里的。
他觉得这一切都和他那么无碍。他彻头彻尾感觉自己多余。丨警丨察还是城管,又有什么要紧呢?他满眼泪水,感觉整座归城都在眼前边漂着,无法接近。十字路口的人群被他搅动起来。他似乎在奔向某个出事地点。在夜里,在归城的某一处,肯定有一个流血的故事在上演。而这个伤者,这个被害人在大街上突然跑了出去。带动了周围的人们。他们尾随了盛贵溪跑起来。开始是一个,然后带动另一个,然后再带动另一个……大家跑起来,并交相询问。而热心的听了上一个的猜度,又加些油盐味精,传播起来。加入者越来越多。有的穿着汗衫背心。有的打着赤膊。有的甩动胳膊露出腋毛。有的干脆脱了高跟鞋,抓在手里,把裙子跑得起飘,闪动大腿的白。有的拿了刚烤好的一把羊肉串,那羊肉是猪肉冒充的,最多抹点羊肉腥臊。旁边的人理所当然地抽了根,和他一起吃。前后左右的手都默默伸过来,取了肉串,似乎吃肉串的动作都是整齐划一的,表明集体或同谋。
队伍很快壮大。有的来不及付钱拿了肉串要走,有的急得在炭架子这头出汗,好像夹了一宿的小便涨满了腰肢。有个烤肉串的汉子,干脆扛了炭架子边烤边跑边卖,他的口号是:让每一个传递者手中都有他的肉串。
队伍慢慢溢满了街道。你再也分不清哪里是马路哪里是人行道哪里是商铺的阶级。汇成的泥石流带着汗水、果皮纸屑、蓝色的炭烤香烟、吐沫、碰撞出的鼻血、臭不可闻的屁和徒有音响的屁、皱着眉头的趁机揩油的、一脸严肃听任咸猪手乱摸一气的……朝五一耳广场奔去。
他们把盛贵溪淹没了。他们越过了盛贵溪。就像一群不需要头领的角马,奔向梦想的草原。他们扔下了盛贵溪绝尘而去。盛贵溪看着空空荡荡的街道,突然的静寂像死。
他觉得腿肚子发软,在一处翻翘起的窨井盖上跪了下来,终于喊出来一声浊重而沉痛的“妈妈……”他看着窨井盖上锈迹斑斑的“归水”二个绷硬的字哭了起来。像个痛悔的孩子。
盛贵溪嘴里喊着“妈妈”上路了。他朝扇子山方向走去。他走得很快,每一步都是那么稳健。扇子山和归城隔三十多里路远,可是他不管。离开归城,离开得越远越好!扇子山有他妈妈在家等着,有白发苍苍的妈妈守着灯盏打瞌睡等着,有丨乳丨房干瘪但目光湿润的妈妈等着,有铺床叠被点好蚊香不时向门口打望的妈妈等着……“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盛贵溪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一丝丝抽动,那端是妈妈的手,皱纹巴巴但温暖可亲。他多希望妈妈的手能够拯救自己。妈妈总是能的!从小到大,妈妈都是护着他的!不管他犯什么错。可是妈妈呢?诺大个扇子山空空如也。妈妈呢?这根身体的线崩断了?这根身体的线还能结扎么?这根身体的线是重新编织还是在拆洗在糜烂?
第二天清晨,盛贵溪的尸体漂在扇子山的一口山塘里。一个洗粪箢萁的农民发现了他。他的脸已经泡得白兮兮的,似乎还反着蓝光,嘴里含了根水草,像一根两头断了的线。搞不清是失足还是自杀。
盛贵溪不会水,是个旱鸭子。
水果刀并没有刺死谢喜芬。脖子上的一刀离颈动脉差一毫米。下巴上那刀挂得比较重,封了十一针,破相是一定的。纱布层层叠叠,把脸和脖子裹得严实,只露出眼睛、两个鼻孔、嘴巴。一点也看不出任何表情。每一下脸部肌肉的牵扯都是剧痛。惟有流不尽的泪水汪在眼窝里。她爸爸手足无措地拿了毛巾去擦。洗脸毛巾用凉水涮过,叠了叠,还是显得肥大,动不动就盖了女儿的半张脸。她母亲全身像被抽掉了骨头,缩在一张骨牌椅子上,傻傻地看窗户外头,进来人了也不知道。工商局的领导、亲戚络绎不绝。谢喜芬除了哭就是眼瞪天花板,而巨大的羞耻分担在父母身上。“丢扇子山的脸噢……把脸丢尽了呵……”她母亲冷不丁哭喊一声,然后又把头向墙角方向埋下去,下巴都抵到心窝口,留了个驼背烧灼看客的目光。
谢喜芬已经知道了盛贵溪淹死的事情,丨警丨察来问过话了。
盛贵溪献殷勤的脸,笑嘻嘻的脸前后左右围绕着,在床档子上跳。一个个越发亲近的表情,无辜地、等待认可或是挑选的表情。谢喜芬恨恨地想他的可恶之处,越是想,反而越加记不起来。除了切身的疼痛,她想不起盛贵溪是如何可恶。他一定是疯了!
他是那样陌生,连“盛贵溪”三个字都显得莫名其妙,那么端正、齐整、平稳,却空空洞洞,无根无底,毫不联系,也毫不怜惜。谢喜芬在病房天花板上书空这三个字,不知多少遍了。她越发怀疑这些字的构造,笔划顺序似乎都有些错乱,怎么写都是觉得别扭,越发生疏。以致到最后,她忘却了这些字叫什么,念什么,有何意义。
日期:2009-10-13 20:56:26
20、
马子强眉毛都竖起老高,眼睛瞪得溜圆,“乱弹琴咧!沙烟和琪琪肯定长不了!沙烟搞诗歌的,不是一般人应付得来的。琪琪哪里拢得来边?您老人家只管流水打破,不要打他们的总结。琪琪也是的,连不在相,老兄的话都听不进裆呢!我都跟她讲了无数回……难不成我还害自家老妹不成……”
马妈正拿筷子搅鸡蛋,倚在门边边上回他:“哎哟,晓得你是为妹妹好啦!但他们两个的事情,谁又拦得住?男男女女正当时!我们做大人的,也只好顺其自然。要是能成器,也了却一桩心事。沙烟和你那么要好,莫非他还坏到哪里去了?”蛋花子随着筷子急遽旋转,撞击碗壁叮当响。马子强感觉母亲的话也是一圈圈打旋,扣着同一节奏。
“这个和坏不坏没关系……我也不会插手多嘴,就当不晓得就是。她要吃亏,我也无法。”马子强双手一摊。“我先讲后见。要是他们能成器,我把名字倒写起!”
“强伢子就是讲话没名堂咧,就没听到过你一句好话!等他们回来,我再跟沙烟点个醒,省得你成天把张脸挂起!”自从知道沙烟马琪谈恋爱,马子强就没抻过脸,一直就像谁欠他钱似的。
沙烟没怎么在意,还以为马子强犯相思病呢,看上了李晓媛,可偏偏对不上眼。马子强的感觉如何,沙烟也不会去在意。朋友交情越是亲密无间,越是近乎,反而形成“灯下黑”,彼此看不见,也不敏感,也最容易忽视。
沙烟正骑车拖着马琪在路上。马妈要他们去一个亲戚家搭个口信。他们离开的时候,马老师眼睛都没离开电视画面,只是叮嘱声:“早点回来吃饭。”
这无疑是向沙烟他们释放了个默许的信号。
沙烟感觉自己正在融入这个乡村之家。稻垛溜圆,扔着盘子的月亮也是那么溜圆,池塘也是溜圆的,车轮也是溜圆的……沙烟滑入城北村之夜。身后是端坐的马琪。像个未婚妻。她脸被晒得微黑,在夜色里笑着,洋溢白色的牙齿。
破自行车并不应和他们的喜悦。车胎明显短气。前轮扭扭捏捏走了蛇形,后轮开始起摆。马琪不好意思抱沙烟的腰,好几次掉下车座。嘟了嘴问:“你到底行不行啊?”
沙烟忌讳说他不行,感觉等于在说他不够男人劲,个头不够般配。便故作轻松回答:“这有什么呢!路不好,一会就顺呢。”
车子可不听话,马琪蹭了上去就被颠下来,再援上去再滑下来。沙烟踮起左脚稳住,或踮起右脚顶住,发力去踩,链条交合的嘎吱声,闷汗都要出了。月色倒是越发如洗,清晰明白地照见白花花的沙土路。
回程的时候,马琪只好抱了腰。但这也无济于事。沙烟也搞不清这破自行车怎么了,除了杀风景一无是处。他们一路上折腾着无话,速度倒不见减。在实验和磨合的状态中,熟悉的家的灯光就在前面等着他们了。这个时候,沙烟不肯前进,反而把自行车立起来,像一堵墙欺在前面。
马琪眼眸子亮晶晶地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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