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却没有新添什么兄弟姐妹。爹仍然想着娘，对其他并没有兴趣──我看到过好多次，夜深人静的时候，爹将娘的皮取出来，捧在怀里，默默出神。
　　每到这种时候，我总觉得爹很可怜。为我们过得舒心，它不得不总扮成仇人的样子──至少也得再扮个几十年。
　　那个叫做庆儿的小男孩，现在也变成少年了。爹嫌庆儿太难听，另外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做熹微。为保险起见，爹不让他乱跑，只把将先生请到家里来教书，单教一个学生，先生也比较专心些。考虑到熹微没有娘，爹在女佣里专门挑了两个脾气好，做事细心，年龄也比较大的，照顾他饮食起居。
　　熹微住在前面，从来不到后院来，因此我也比较少见到他。只是从爹口中听说，似乎熹微并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书读得还不错，很喜欢那些诗词歌赋。有点闷闷的，不太爱说话。然而见人时礼数还是周到的。

　　我曾跟爹说，不如早些将熹微杀掉，换其他狐狸接着扮下去，可以省好些事。
　　爹却不肯，说熹微也有些可怜，小小年纪的，也不曾做错过什么。以前倒还罢了，他只是个婴孩，还不知道死的痛苦。现在好端端的，还是不要多做孽。
　　后来爹又跟我说，熹微年纪渐长，往后该考虑进学、定亲的事了。定好订一家门当户对的小姐，生几个孩子。过个几十年，王大海实在该死了，再看寻谁来接替山庄。实在不行，咱们挑个狐狸化了人，认作义子，也是可以的──不过多半并不用这么麻烦。几十年间，说不定一家里面谁有个什么山高水低，我们就势借了骨头来，更顺理成章。

　　我听了直翻白眼，觉得爹这主意实在打得太好心了些。万一王家人命长，个个都完寿呢？难道我们还真管他们一辈子。
　　然而山庄的事，终究是爹说了算。他打定主意要做一回好人，别人也拦不住。

日期：2009-10-04　21:11:09

　　爹自从建了灵狐庄之后，再不曾往外游历，名声却好像越来越大。有一些因故无家可归的狐仙，不知哪儿打听了爹的事情，千里迢迢跑来投奔。还有一些闹了纷争的狐仙，自己族里扯不清，竟然不辞辛苦，跑到凤凰坡来求我爹仲裁──这些狐仙来的时候，总是化成人的。其他外人大概看不出异样，只以为我们这里宾客盈门。看那些狐仙往往个个打扮得体面，又常带来极贵重的谢礼，以为它们大概非富即贵，便更添了几分尊重。

　　渐渐的，村里人看我们这些狐狸的眼光也变得不同。甚至有人动了讨狐狸回家养的念头，以为这样就可以得到庇佑，一夜暴富。
　　最可笑的是，竟然有人怀疑上我。说，王老爷家狐狸那么多，金毛的，银毛的，多好看的都有。为什么王老爷偏偏喜欢那个又瘦又秃的？听说爱得恨不能整日抱在怀里，吃饭睡觉也常带着它。若不是因为有神力，怎么会这样宠一只丑狐狸？
　　存了这个念头，人人都开始看我是个事。抱回去养是不敢的，然而总不妨多亲近些，说不定也能沾光。从此我但凡出去出去走走，总难免要被外人摸两把。碰上知轻重的还好，最怕那些半大孩子，简直一摸摸掉一把毛。连如意都笑我，说被摸得越来越秃了。
　　关于灵狐庄里有狐仙的说法，渐渐在村子里成了人尽皆知的秘密。我猜人们羡慕归羡慕，心底下大概不免还是有点怕的，总暗暗疑心着会不会狐仙突然有一天露出狰狞面目，为害四邻──其实谁稀罕？没好处没甜头的，害他们也是白费了力气。
　　人类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动辄就以为天下万物都图他们什么似的，金贵得不得了。
　　甚至，连我们庄里的婢女都犯这个毛病。
　　那个叫香儿的姑娘偷着跑出山庄的时候，我们谁也没发觉。后来是邻村有人在往镇上去的大路旁见到，认出是我们庄里的婢女，便硬将她送回来。爹起先不明就里，谢了那村人一些银子，又问香儿为何要跑？她也不说话，只是哭了又哭。爹猜想她或许被谁欺负了，又或者有其它什么说不出口的理由，因此也就不多追究，只让她好好歇两天。

　　想不到两天后香儿又逃了。这一次倒并不是自己，而是跟村里一个务农的年轻人一道，逃得无影无踪。差不多过了半年，村里有一个同香儿相好的媳妇往德州探亲，回来时说在德州附近碰见了香儿。问她当初为何要跑，香儿只说，再不跑怕活不成了──王老爷不是人，是狐狸化的。她亲眼看见，除夕夜里，熹微睡了，王老爷便在灵狐庄后院脱了人皮，赫然就是一只红毛大狐狸。

　　这消息辗转传到灵狐庄里，我听了气得半死，连骂香儿忘恩负义。几年前是她死了爹娘，又差点让狠心的兄嫂拖去镇上卖了。她死活不肯，在村子路口哭哭啼啼挣扎时，要不是有几个好心的大狐狸觉得她可怜，撺掇爹将她买了，现而今还不知道她是卖笑还是卖唱呢。爹待下人向来宽厚，什么时候还亏待过她不成？要害她？真害她还等现在，早八百年前她就没命了。十余年来爹一直扮着人，只这么一次除夕，还了原形与我们一同乐一乐，偏就让她看见了。也偏就是她凉薄，看了这么一眼，数年来的恩情也都全不算了。跑也就跑了，竟然还把这些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说给别人听。

　　爹倒心平气和，只对庄里人说是香儿看错了，把一件忘在后园的外套看成了爹，又把躲在外套里取暖的狐狸当成了妖怪。
　　也不知道大家信不信爹的说法，反正渐渐这件事因为缺乏旁的作证，没人再感兴趣了。

日期：2009-10-04　21:13:25

　　关于这些狐仙的事情，也刮进了熹微的耳朵里。有一次他有些生气地来跟爹说，村里有些人家的孩子太糊涂了，竟然打听狐仙该怎么个养法？是不是要有什么代价？当初熹微的娘过世，可是狐仙取来报酬的结果？
　　熹微气哼哼地说，若爹赚了些钱，娘就要死，那爹现在与这好些上等人交好，回头是不是我也该死了？那些庄户人家也不知怎么想的，真信狐仙这种无稽之谈。真有狐仙，我倒宁可求它让娘不要死呢！
　　当时我正伏在爹膝头上，听熹微如此说，爹只是笑笑，回了一句，你不要理他们就是了。当初也是我说家里受到狐狸庇佑，难怪他们生出这种想法。
　　熹微仍是气不服，憋了一会儿，又试探着说，我知道爹好心，想养这些狐狸，还一还当年做猎户时的债。但……又何必这样尊重？只让它们呆在凤凰坡上，不准村人去猎，难道还不够么。就为这些狐狸，好端端的我们也被人疑心成那样。您不觉得生气么，说得好像爹为了挣这份产业，连娘的命都舍了。
　　我抬起头来，看着熹微。他也恰恰在看我。目光一撞，他略吃惊，随后又笑了，说，怎么凶巴巴地盯着我？难道你听懂我说什么了？别恼，我并不是要撵你走。

　　说着，他伸手来摸我，轻挠我耳朵下面──熹微虽然不往后院来，然而在灵狐庄长大，进进出出看到的全都是些狐狸，也早习惯了。跟那些至今还会习惯性地避开我们的佣人不同，熹微一点都不怕。
　　他说，难怪爹喜欢你，真聪明。就可惜丑了点。
　　我任由他挠，一动不动。待到他告辞出去了，我才扭转头跟爹说，真是奇异，他又说气那些人胡乱编排，又从我们身上找起由头来了。等到我瞪他，他又说不是要撵我们。几句话的功夫，主张变了三回。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爹说，管他什么意思，既然有这种心，就不如再不要留在灵狐庄里。找个借口让他到别处去得了。

日期：2009-10-07　08:09:22

　　秀儿就是在这个当口来到灵狐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