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下着大雨。她孤身一人，挽着个包袱，在山庄门口叫门。守门的见她衣衫褴褛，满面尘埃的，本想敷衍她两句也就算了的，怎知道她极坚持，面无表情地只是说，请转告庄主，李哲翰之女李长秀，恳请叔父赏脸一见。
　　看门的听她说“叔父”，这才换过一种态度。不敢轻慢，立刻往里面来告诉爹，又赶紧地去门口将人引进前厅。见到爹，秀儿伶伶利利地跪了，行了礼，复有站起来，垂着头。
　　我冷眼打量她，十五年光阴，她也约莫十九岁了。面貌变化实在大，早先那一团粉一样的脸，如今骨骼大了些，反而变成似圆非圆，似长非长的精致形状，端庄得很。那眉眼细细长长的，两道睫毛拢着眼珠，深幽幽地见不到底──她是变美了。尽管蓬头垢面，却仍是丽色难掩
　　我注意到她身上那身衣衫。一身农妇的装束，因长途奔波，衣角磨得破破烂烂。大概是淋雨的缘故，她连头上包着的粗布帕子也松了，一缕长发湿漉漉地耷拉下来。

　　爹且跟她寒暄，请她坐，又叫人来奉茶。秀儿却摇摇头，说，叔父，一别十余年不曾见。早先还有些信件往来，这两年索性连信也不能写了，原是怠慢了叔父，论理没有脸再上门叨扰。然而这一次却是不来不行的──几个月前，我爹病死了，就葬在济南。
　　她自怀里掏出一封蜡封的信，双手递上来，说，爹去前嘱托，让我务必将此信带到。
　　那封信写得极琐碎，满满的五六页。我趴在爹肩上扫了几眼，大略看到些“近来病势沉重，无钱医治”之类话，并无甚趣味。
　　直到揭开最后一页，我才看到关键所在：“……料想将不久于世。只是膝下留有一女长秀，难免牵挂。族中人丁凋零，别无其他可依，唯求贤弟担待，收留则个。小女生性木讷愚钝，只识字、耐劳两项尚可取。使其或帮佣，或洒扫，有一饭可食，有一榻可容身即可。万谢，万谢。”
　　我看完，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若是别人也就算了，这叫做秀儿的女孩，我横竖是看不顺的。要她住进庄子来？还有什么讨厌得过这个。

　　我在爹耳旁轻轻吹气，耳语着，只说将她赶出去。
　　爹不理我。细心将信看了两遍，才折好，又重新放起来。略打量了秀儿一眼，再一开口，便几乎吓坏我。
　　爹说，早年我记得有指腹为婚这句话。如今庆儿虽然才十五，年龄略小些，好在他尚算懂事，读书也知道上进。若在有个贤惠知礼的人儿在旁督导着，不愁将来没有出息。
　　爹说一句，秀儿那低垂着的头便抬起一分。看她满面惊愕，想来也是全没想到会有这种安排。
　　爹又说，明年庆儿才行冠礼，好在你原也需为父守孝。且不妨在这庄里住着，脱了孝再论其他──你这一趟是怎样来的？
　　秀儿尚未完全醒神，略带茫然地答道，是乳娘借了我些银子。我不曾出门，什么也不知。一路上或坐车，或徒步，原本顶头十余天的路，走了近一个月。
　　爹又问，你细说说，义兄怎样亡故的？丧事又是怎样办的？

　　这话一问，秀儿才跌过劲儿来。垂下头，答说，父亲自前年年尾害了场风寒，便再没大愈过。总是一病刚好些，又引出另一病。这样折腾着，渐渐连最贱的药也将抓不起。当年带过我几日的乳娘见我们过得艰难，接了些女红细活来给我做。我又找着昔日与父亲来往过的秀士，央他们帮忙寻了些描印版的画工活儿应付着……勉强撑过夏秋，入了冬，便一天沉重似一天。过了腊月没多久，便……后来我将家里略略值钱的东西一并全卖了，凑起点钱，将就着办了。为治病吃药，欠的赊的，都还没还。我只打算将信送到，再回济南去寻份活计。

　　秀儿这头说着，过路的狐狸们听见有姑娘的声音，又耳生，都耐不住好奇，一个个都进来看稀罕。最后连如意都跑来了。听秀儿说得这样凄楚，又拭泪不绝，它们竟统统发了善心，摇头晃脑地直说“可怜”。
　　我气得几乎要咬它们。奈何爹在面前，只得忍了，独自嘟囔着抱怨。
　　爹详细问了秀儿赊欠的债，叫人来拿纸笔记了，交给管家去安排还清。又吩咐将熹微那座院子隔壁的小院整理出来，给秀儿住。各处暂且匀了几个粗细丫鬟伺候着，日后再慢慢添置齐整。至于衣服、首饰、梳妆、胭脂、香粉……一应细锁使用，也交由管家去打点。
　　庄里的管家是外乡投奔而来的狐仙。化作一个糟老头，留两撇鼠须。形容虽猥琐，做事却极有条理。这时嘴里答应着，手下不停笔地列出一张单子来，也不用对照库存，又信笔挑着几样勾掉，连珠炮似的说，这几样库里是有的。胭脂香粉原有武定那边送来的蜜浸胭脂、百蕊粉各十二盒，尚未动过。预备送去给东昌府赵家的那份礼可先挪来用了。其中有金钗三对，因嫌纹样错了些，要找金匠重打，却也可马虎将就。白玉镯三对，碧玉簪四支，镶宝石龙纹缠丝镯一对，莲纹金戒指四只……苏棉、杜织绸、绫机绸、水绸，这些也都是有的。还有些成衣，也闲置着。不如待会儿都送去姑娘院里，看看可还有入眼的不。

　　他一样样数完了，那些点来侍奉秀儿的婢女也到了。秀儿倒也洒脱，并不多推让，只欠身谢了爹，便随那些婢女去梳洗更衣。
　　她刚出门，我便从爹身上跳下来，扯着嗓子直说讨厌。又问，爹怎么把她留下来？还什么定亲，连她自己的爹都不好意思提这旧话呢。您还真想将她配给熹微不成？就看她那讨债鬼似的样子，扫把眉毛三白眼的，天天让我看见，烦也烦死了！
　　如意在旁边插嘴，说，那不是扫把眉，那叫远山眉。再说她那眼也……
　　如意还没讲完，我便打断，说，我看到她就跟见到扫把星一样。管它什么眉，长在她脸上就是扫把眉！爹，替她还债，再给她些银子，撵她走好不好？我讨厌她。
　　这一回连爹都觉得我不可理喻，讶异地笑着，说，她不过是个人类，你讨厌她什么？她又是个女子，恐怕连只鸡都捉不住呢。何况，让她在这里又不是没好处──正愁没借口将熹微打发出去呢。这下可简单，只说娶亲，在外面另外置一座院子，让他们自过自的日子去。难道这不是好主意？

　　我一时词穷，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其他狐狸大约压根儿以为我只是闹脾气，见我不纠缠了，它们当即谈论起秀儿来──无非是赞她容貌好。肮脏成这样，仍能透出几分艳光，可见是真正绝色。
　　狐仙自古便是这样脾性。寻常人类是惹厌的，青春正好时的俊秀人物，或才高八斗的文人雅士，倒又可以另眼相看。
　　只有如意注意到我仍未气平，凑过来说，别恼了。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讨厌她。
　　我没好气，问，真的？
　　如意点头，说，是因为小三，对不对？当初若不是她，小三也不会有事。
　　我看着它，片刻，才又说，如果只是为小三……为什么我又会觉得隐约有些怕她？

日期：2009-10-07　23:25:57

　　【关于小三子的死和胡九爷的灵狐庄】
　　小三子那段的故事原型是来自我妈妈在60年代初期的一段经历，这个前面讲过了。胡九爷的灵狐庄却是05年前后，我听一位老乡说的，而他又是从爷爷奶奶那里听的，是个很古老的故事。
　　开头跟我妈说的故事几乎完全一样，也是狐狸救了人，猎户却杀了它。只不过有点小区别。老乡这个故事里，狐仙救的是猎户的亲儿子。
　　在猎户发疯，毒打妻儿之后，故事的分歧才出现。之前我妈说的那个故事，是说找到了猎户的骨头。但老乡说的这个，猎户自始至终没有下落。只是婆婆病死之后，村里又来了一个猎户，也是高达魁伟，爽朗豁达。而且不知怎的，他对这个大他好多岁的寡妇一见钟情。不顾村里人的意见，毅然娶了她，照顾她和她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