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第二天昏昏沉沉的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又听见了母亲凄厉的哭声，还有父亲那很直白的不得要领的安慰和沉重的叹息。在我的记忆里，我就没有见过父亲的慈祥和安慰。留给我的只有他那些严厉的呵斥以及他手中那些冷冰冰的棍子。记得小时候有一年我和他一起去砍柴，我不小心一刀砍到我的腿上，鲜血顿时如泉涌，我当时就疼的眼泪流了下来，我赶紧从我身上破烂的衣服里面撕了一块，紧紧扎住我的伤口，不让流血过多。因为这样的事情我们从小砍柴时不时的都会碰到，医生告诫我们要先这样止住血，所以自然是很熟练的就自己包扎起来。我爸根本连管也没管我，只是冷冷的说了一句：人家砍柴没有把脚砍了，你自己那么笨，是你自己搞出来的，你以为还要人来同情你啊？就继续砍他的柴。我知道到时候砍不起柴又要挨骂，但腿又疼的厉害，我就只好跪在地上继续砍柴。但是山坡上总有那么多的树桩和树枝，总会不经意间就碰到伤口，我强忍着不敢吭声。回家的时候他丝毫也没有减轻我背柴的重量，照例和往常一样，我不敢吭声，只能咬牙硬撑。在路上我实在跟不上他的步伐，我的脚疼的厉害，我虽然使劲的控制自己，但还是忍不住呻吟了出来。他在前面就说：没有什么值得可呻吟的，还能走路就证明脚没断，不要在那儿装样子，你也没有背多少，我背这么多都还没有呻吟。我使尽浑身力气一瘸一拐的咬牙把那捆柴背回了家，我在水壶里倒了一碗开水放了些食盐在里面，再找了团棉花来清洗我的伤口，那样可以消毒。当我解开伤口的时候，我的裤子上都已经浸满了斑斑的血迹，整个包扎伤口的那块布早已经被血浸透，染的通红成了血布。腿上先前凝结的那些血块上面又渗透着一轮鲜血还在一滴一滴的慢慢往下滴落。那条七八分长的伤口明显的开裂着，里面的血还在继续往外冒。我妈才过来看了一眼，眼泪就汩汩的流了下来，心疼的把我抱在怀里狠狠的哭了一场。边哭边骂我爸爸，说他简直不是人，分不清轻重，不知道孩子是大事还是砍柴是大事，说他从来都不知道心疼我们。我爸爸好象还很有理的回敬我妈：又不是我给他砍了的，我也在砍柴没有见砍到腿。我想也许只有唯一的一种理由可以解释，就是他没有想到我伤得那么严重。所以我总是不愿和父亲一起去干活或者单独和他呆在一起，我也常常对他的这种摧残我身心的令我难以接受的残酷的“爱”敬而远之，但是总也没能逃掉。

　　我穿上衣服起床来到母亲的床头，呆呆的站立在他的面前。母亲仍然在撕心裂肺的哭泣，嗓子已经明显沙哑的厉害，我就站在床前一言不发，六神无主，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爸爸坐在床头，闷着头一口接一口的抽着旱烟。我看见爸爸面容憔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显然是整夜没有睡着，而且仍然在不停的叹息。我到厨房去端了一壶冷茶来到他们床前，我说妈妈你已经两顿没有吃饭了，喉咙也沙哑了，先喝点儿茶润润喉咙，我去煮饭。妈妈没有喝茶，也没有管我，我端着茶杯在那而静静的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动静，她只是不停的在哭。我又把茶递给我爸爸，他只是摇了一下头，也没有吭声。我只好把茶杯放在床头的箱子上默默的走了出去，开始煮猪食，扫地，泡茶和煮饭。

　　我刚出去一会儿爸爸也出来了，他让我去外婆家叫外婆过来照顾我妈，他要赶到姐姐那边去处理善后事宜。我一路跑到外婆家，外婆正好准备来我们家，她说大舅已经赶往姐姐出事那边去了。我和外婆一路回来，在路过玉带乡街道的时候，正巧碰到刘毅他们一家人正给刘毅报名，我给幺爹幺娘打招呼，幺爹对我说：“你就先不要回家了，你和刘毅直接赶往出事那边去，你爸爸也已经过去了。家里的事情你不要担心，有我们和你外婆照管。”我们两兄弟就直接从玉带乡上赶往姐姐出事那边，我们不知道从那儿直接赶过去的路该怎么走，就边走边问，见人就问。本来我们从小都一直是步行，再说我们两兄弟周复一周的往草坝中学走了三年，脚下功夫自然是一般人很难比拟的，走那些山路自然是算不得什么。可是那天一路上感觉总也走不动，抬不动腿，又走了不少错路。那天天气很热，晒得我们俩有些头晕眼花，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地滚进眼睛，咸乎乎的，睁不开眼，抹了一把又一把。我们又累又渴，等我们一路赶到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快到中午了。

　　我们径直从院坝中央的门口进了院子，在院子门口刘毅点燃了鞭炮，按照我们那边的规矩，这种时候是应该由我亲自燃放鞭炮表示哀祭的。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一上院坝门口我看见姐姐摊放在屋前的台阶上，因为在没有迎娶过门以前人死了是不能进堂屋的。姐姐被平放在两张大板凳支撑的一张门板上面，脸上盖着一张草纸，头这边点着一盏煤油灯，我三姨在尸体旁边哭泣，眼睛明显哭得红肿，还一边驱赶着苍蝇。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尽我最快的速度冲到姐姐身边，抱着她的尸体一个劲的嚎啕大哭，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使劲的摇动着她的尸体，边哭边不断地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不想想我们的感受，我说你想没想过，你走了现在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孤孤单单，我该怎么办？爸爸怎么办？妈妈怎么办？你为什么就忍心自己一个人就丢下所有的人不管？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痛苦？你知不知道一向疼爱你的妈妈现在什么样子？你知不知道妈妈现在也恨不得伤心欲绝的要死去？你知不知道你这一走摧垮了我妈？你知不知道我们家会崩溃的？你知不知道我们家会这样完了？你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离开我们？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回答我，你快回答我，你快回答我。

　　我爸爸和舅舅他们以及其他赶到的亲人听见鞭炮声和我们两兄弟的哭声都从屋子里赶了出来，我们痛彻心扉的哭泣感染了所有的人，他们也都在哭。我边哭边摇动着姐姐的尸体和用力的捶打着摊放姐姐的那块门板。起初他们任由我哭，后来看我实在哭得厉害，几近发疯，以致差点把弄翻了那盏煤油灯和摊放姐姐的那块门板，我三姨就过来使劲的劝我，说人死不能复生，你就让她安息，不要再惊动她的尸体，不要惊动她上路的灵魂，让她安稳的去。三姨使劲地拉我过去，我死也不肯走，后来舅舅也过来拉我，叫我不要哭，不要动我姐姐的尸体。舅舅说：你要坚强一些，我们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你姐姐在阴间也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你妈妈还需要你去安慰，更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你是个男子汉，你也不小了，你应该懂得这些道理，家里就指望着你了。爸爸红肿着眼，面容憔悴，脸色苍白，一夜之间胡子长长了很多，显得很零乱，看上去明显老去了许多，老得我都有些不敢相信他就是我爸爸。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丝悲凉，在我的记忆里，从小他留给我们的就是发脾气暴跳如雷时的那张脸和和那幅冷冰冰的面孔，我没想到姐姐的死足以使他整个人变得如此的不堪一击，我以为从小他对我们只有憎恨和看不顺眼，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吃了肚子饭要火钱。可是，当姐姐离去之后他才把憎恨和看不顺眼的表象下那深埋的父爱以形容枯槁的形式表达出来，可惜姐姐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他强打着精神，走路都有些站立不稳，我知道他一整夜没睡，除了一袋接一袋的不断抽闷烟之外已经几顿没吃没喝了，整个人已经极为疲倦。他走到我身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了我一眼，红肿的眼睛里暗淡无神，透着绝望和悲凉的眼光。看着一向冷漠和刻薄的父亲一下子成了这个样子，我的心里涌起了无限的酸楚，眼神里只有悲伤和迷茫。父亲的眼神在和我接触的那一刻，我分明感觉到他昏暗的眼睛里闪过的那丝父爱慈祥的目光，他分明关爱着我们，却总以冷漠来表达，直到姐姐的生命结束，他才把深藏的爱释放出来。偌大的天地里两个绝望的至亲的男人感到彼此是那么的孤单和无助，体味到了别人谁也无法体味到地哀伤和悲凉，我趴到父亲的怀里尽情的哭泣，父亲的眼泪掉下来滴落在我的后背，淋湿了我那件单薄的衣裳。

　　我和堂哥在哭得嗓子沙哑精疲力竭之后，被强行拉了过去休息。父亲则由于伤心过度，心力交瘁，许多事情都乱了头绪，善后事宜主要有大舅在进行处理。午饭的时候，我也没有感觉出饿，不想吃饭，也没有心思吃饭，只是草草吃了几口。
　　大家都知道我妈伤心过度，已经昏迷了无数次，担心她见到姐姐的尸体后会更加悲痛，难以自持，就商量不把姐姐抬回去，准备就地下葬。征求爸爸和我的意见，我从小就听奶奶和爸爸说“病倒不离床，人死不离乡”，我不想把姐姐葬得这么远，远离故土，但是我一想起妈妈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我就心头颤栗，害怕得有些发抖。我不知道说什么，就说听我爸爸的意见。爸爸心里一团乱麻，也没有多少主意，只是无奈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