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性纪——一个寻找爱寻找美寻找自由、启悟生命真谛的故事》
第47节

作者: 吴光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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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10-01-18 11:01:08

  这里地势比较开阔,阳光毒辣,好在马上就可以进入密林深处。果然,入得那一片清荫,阳光也驯服了很多,透过密匝的树叶洒下细碎的金子,折射在脸上只余留鱼儿啄吻般的温暖,让人安闲。野境幽僻,寂寂无人,不时有野兔、松鼠,或翘首楚楚、或回眸一顾、或远远地站在草丛里、树杈儿上张望、或撒欢儿似的一窜而过,算是俏皮的欢迎。我还看见红色的野蜂,“花老道”(一种北京当地常见的黄褐色蝴蝶) 、“大黑袍”(一种黑翅的大蝴蝶)也随处可见。你会觉得,什么也比不上置身于一片青绿之中聆听虫鸣、鸟叫和自己的心跳,来得爽适。

  后来第二次来的时候,由于悟境深入,机缘促发之际,我已经可以说谒语一样出口成诗。曾写下几句记载这里的感受——“野山蜂飞去,芳草寂无闻,流泉弹清和,树密默藏真……”
  可是后面就没再写出来,至今也无下文,不过老泡倒是给我预言了,将来一定会写完。呵,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被灵感女神临幸了。裳儿,想来几时我能回京,我们一同前往,兴许就会促合成诗。
  真正开始爬了,前面尽管还比较和缓,我背着大包,也不免汗流浃背,大口喘气。老泡却越走越快,我知道他是成心折腾我,也心甘情愿忍着。偶尔,他会停下来,教我身体越是疲累,心越要放下,调整呼吸让它深、长、匀、慢什么的。我倒觉得心很容易就放松了,因为已累得无暇顾及,这大概就是折腾的妙用,也是那些所谓的驴友们津津此道的原因吧。
  不时,老泡会撮着嘴嗷嗷地学着老鸦鸣叫,我问这是做何,他说他在与它们打招呼。我又问它们说什么,他告诉我它们在叫着说这一切多祥和,有的在说自己多快活、多欢乐,而有的看见我们,叫声明显不再悠闲,那些急促的短叫,是告诉我们这里怪石嶙峋、危险丛生。我也学着尖厉地叫了一声,没想到引得乌鸦们一阵鼓噪,有几个还扑拉拉惊飞起来,在对面的树梢拼命大叫。我不解,老泡大笑起来,说你的叫不真诚,而且模仿得轻佻嘲笑,有乌鸦觉得你是个危险人物,他们在互相提醒,也在对你示威。说着,正好有一只老鸦从我们上空掠过,一泡鸟屎从天而降。老泡说你看、你看,它们在向你警告,拉屎“结界”,提醒你这是它们的地盘。我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是说真的还是拿我寻开心,不明白他怎么那么多奇思怪想,搞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似的,不由得也不以为然地一阵大笑。他说你不要笑,世界在通过它们告诉你、提醒你很多事情。世界是活的,不是死板的、物质的,你可不要跟个麻木、迟钝的蠕虫似的连这个都感受不到啊。说得我张嘴结舌的,倒真成了僵虫似的一时不知该怎么反驳他。关键是他煞有介事的样子,让你总是觉得真理就揣在他口袋里,自己以往那一套本来就迷茫廉价的自信,于是便过季了一般,更加皱皱巴巴地大打折扣。

  我克制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好奇与满腹的狐疑,借道旁小憩的当儿,站在那里结结巴巴喘着粗气问道:“你说的这些都、都是真的吗?”他忽然笑了,弯下腰,摘下一朵紫色的小野花,“这是什么?”
  “花呀?”他又捡起一块小石头,“这个呢?”“石头呀,怎么了?”他就那样笑着看着我,说你真的知道吗,就那样微笑着,沉默地看着我,等待我的回答,又像是无所谓什么样的回答。
  我看了看那花和石头,又接过来,拿到自己手里,仔细地看了又看,“怎么了,花和石头呀?”他还是那样沉默地不置可否,他的沉默,让我的回答显得那么不自信,也不敢与他温和的眼神相触。拘在那样的境况里,我的心竟有些忐忑,可是,在他温和无形的沉默里,那忐忑又无法肆虐,像风过后的轻羽,无声地落了地。
  他金子样的沉默仿佛在连贯的时空中无声地豁开一个寂然的缺口,小鸟依旧在鸣叫,微风拂过松林依旧在轻唱,我却感到万物停滞,仿佛“自然”——这天地间最高妙而宏伟的鲜活画卷中本身就蕴含巨大的留白,那留白是一种思绪的省略,如这字句中突然乍现的空白——
  一切明明如许、赤裸洞然。
  那一刻,我忽然感到这简单的花与石,都仿佛有着深不可测的深度,竟然是无法知晓的,或者说我只是知道它们的名字而已,它们到底是个怎么回事,我竟然并不深深地了解。这个想法吓了我一跳,小小的石头都是这样,如此说来,这个世界我其实一点都不了解,我仿佛只是囫囵吞枣地生活在它的表层,生活在它梦幻一样的表层,生活在一堆名词固定的概念里。我的、过去建立的、自以为是的、对世界的认知体系,就这样赤裸裸地一无可逃地在他面前、在他的沉默所撕开的罅隙里崩溃了。

  老泡洞悉了我的一切,他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继续走,然后说了一句话——“表相之下,万物相连。”
  裳儿,现在,坐在松石之上给你写这封信的现在,我才知道他那话里深藏的意蕴。是啊,我们并不真正了解万事万物,我们并没有深入它们的本质,我们只是被教导习惯性地给它们贴了个概念性的心理标签而已。所有我们现在可以理解的、经历的、想到的,都只是真相的表层,那只是浮出水面的冰山的一个小角,或者涌现海面的一朵朵浪花而已。对于酝酿了它们的那本质、那无限的大海,一无所知。进而,我们也便囚于表象,对它所彰显出的更多意蕴视而不见。

  那一刻,我被老泡超乎常理的设问逼得走投无路。更被他任由这事态发展的沉默、他仿佛总是任由一切自生自灭的、恬淡的沉默所浸染,发现了这寻常到被我们忽略的某种事实。彼时,我虽还说不清,它还是模模糊糊的,但心里却油然升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确信——这个世界不是这样的,不是我习以为常的、被灌输被教导的样子。或者说隐约地知道,在这常态之下,一定有着某种深奥的非常态。

  那一刻,我极度确认这一点,任二十多年狗屁唯物、唯心的说教都无法哄骗、欺瞒我了。我直觉到了它,尽管我无从言述,也根本说不清。那一刻,我只是那样单纯地握着手里的石头,看着那一朵花,我便从内心颤栗了。那种感动隐含着平凡而又完全的美、隐含着某种说不出的爱,隐含着惊叹、敬畏与无声的交流感。
  那些感受都隐藏在我的大脑丧失了认知与诠释功能之后的那个宁静的空间,那个老泡逼问与沉默引领出的片刻的间隙里。
  那似乎只是一个小小的瞥见,竟致我永生难忘,以致我永世的追寻。我只是觉得在遇到那一刻前的生命是那样的匮乏、僵死、索然无味,那样浅薄而毫无生命力。
  当然,那只是一瞬间,旋即我又被心里不断涌现的无数个“什么”、“是什么”、“怎么会”、“为什么”……,被自我强大的念流淹没、占据、遮蔽、囚禁了。
  那也只是浅尝辄止的一次小小体验而已,尽管它有着根本转变的重大意义。
  我依然懵懂,依然对于老泡刚才对鸦语等等的翻译感到莫名其妙,并且好奇。于是,一边继续上路一边又拐弯抹角地求他讲讲我为什么就感受不到这些呢?

  没想到他从此再不答言,而只是——沉默。
  就这样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其间我毫无悟性而喋喋不休地跟他讲了好多我对事物的看法,以期激起他的反驳或者讲述什么的,他都不予理睬。后来,我心里那个焦躁急不可耐的猴子像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乖乖地不吭气了。
  就在这时,我们走到了一块硕大欲崩的岩崖下面,他忽然打破沉默,出其不意地换了另一种方式,一种不讲情面直接戳穿的方式。一连串的直指,令人窘迫得透不过气来。
  他说为什么你感受不到自然更多的馈赠呢?因为你狭小的心量藏在“自我”可怜的壳子里,你太注重自我的感觉了,你认为自己的感觉太重要了,自己对这世界的解释才是唯一正确的解释,尽管那解释实是片面、肤浅、短视而臭不可闻。我被他说得满脸通红又无力发作。他仍不放过,你这种潜在的“老子天下第一、我最牛逼”的观念已经深入骨髓,融化在血液里乃至化为无形,你根本就觉不出来,还以为自己一天到晚笑眯眯的很谦虚、很随和,事实上你天生自大狂,哦,不仅是你,每一个人都是。每个人都透过自己特制的有色眼镜看世界,再以自己习惯的腔调解释世界,每一个人骨子里既自卑得要命又膨胀得自以为自己很牛逼……。

  他的直接比他忽然爆的粗口还令人难以接受,又无可否决。站在原地,我却又一次汗流浃背了,像现了形的小妖精,张皇失措,又无处可逃。他依然一鼓作气,毫不留情地说着——这种“自我重要感”、“自我至上主义”让你生活在“龟壳”里,僵硬、麻木、冷漠而残忍。你由是不能随着这树木一起呼吸,随着这溪流、小鸟一起歌唱,随着蜂、蝶探觅花心,或者,和风融合树梢时的姿态一起摇摆……。所以,你听不到天地的絮语,也看不出诸多缘起的秘密,你更漠然地无视于这充满着“爱的流溢”的世界,残忍地戕害了你本来应该绽放的生命……。

  此时他更像个狂热的诗人,尽力地伸展着双手,仿佛要拥抱全世界,此时他不像我要找的什么心灵导师。
  我瘫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无力地想着他锥心刺骨的话,身上热气腾腾,脸上也在发烧,心里却是凉的,而且越来越加的凉,先是绝望的、了无生气的冰凉,心再无法、无力、无缘折腾,渐渐的,是卸了所有热恼的、透底的清凉……
  过了好长时间我才缓过劲儿来,继续向前。细细琢磨,奇怪了,挨了通批驳、甚至痛骂,我的心倒仿佛这样冷却了下来,感知更敏锐了,世界就像更清晰也更温情了。有一些感动的小虫子在心里、在血脉,甚至在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里拱动、亲吻。有一种遏制不住想要哭出来的感觉。事实上,我已经哭了,只是屡次趁他不注意,假装擦汗而一下捂住自己热泪盈眶的双眼,狠狠地压了又压。
  (我自认“坚强”,从爸爸去世后我就再也没有流过泪,可见到他之后这已是第二次无法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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