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驻办公室的，只有一个杨工，做工程预算的。不过因为只有她常驻办公室，也就不可避免地兼任了“办公室主任”，负责采购用品和来客接待。我有时称她“杨工”（听起来像“羊公”），有时称她“杨主任”。杨工履历颇不简单：杭州出生，长沙长大，北京念的大学，在广州开过监理公司并购有别墅。离婚后，卖掉公司和别墅，开着她的雅阁来到这里，只是不久之后，把车也卖了，步行上班。杨工腰缠数百万，为什么要卖车？我曾经很费解，并为此问过她。

　　“我开不好。”她淡淡地一笑。
　　“开不好？我给你当司机呀！”
　　我虽这样说着，其实明白了她卖车的原因——无非是图个简单，图个清静。一个四十岁的、离了婚的、颇占有些财富的女人，要么更刻意、更疯狂地追逐感情、金钱、舒适的生活，要么看透这一切并决绝地付诸行动。我理解她，私底里并且欣赏她那一种恬淡。就我自己来讲，又何尝不想做一个靠写点闲文恬淡度日、颐养天年的新隐士？但我自知尚不具归隐的资格——因为物价上涨，常乐的脸上常常浮着阴云……

　　这是真的。常乐的愁云，成为我刻意自苦的原因。此外，杨工身姿丰满，神情蕴藉，和她一起共事，也让我发生了一点隐秘的快乐。我有一次去，很晚了，她还在那里，端着茶杯坐着发呆。
　　“还在啊杨工。”
　　“哎！我很近，回去只要几分钟。”
　　我于是便发生了一点隐秘的快乐，希望她能坐得更久些，比方等我到下班。我泡茶的时候，她忽然问：
　　“白天……很忙吧？”
　　“呃……也说不上多忙，不过总有点这样那样的事，不得不去应付一下——好比演戏一样，总得去扮一下吧，哈哈。”

　　“是的。可注意身体噢！”
　　说罢她清理了一下桌面，走了。我走回自己办公室，准备办公，发现自己很久都没能静下心来。我来到她的桌前，坐下来，试图以此管窥她全部的心绪。不，这决无可能，你没法窥见。对我来说，她其实是一个谜：譬如她过去的经历，再譬如她刚才的茫然……
　　一个人独居——那么她，寂寞吗？
　　整个晚上，我一直在做这样无聊的遐想。
　　“注意身体”，这是她的叮嘱。我虽然身体平安，但听到这样的叮嘱，心里仍然泛起一股如潮的律动。常乐叮嘱过我“开车要小心”，叮嘱过我“早点回家”，但不曾让我“注意身体”。我对此从不介怀，但在这天晚上，却突然产生了别样的心情。事实是，常乐已成为我的亲人，许多细节，不必再形之言语。
　　刚下到一楼大厅，看到一对男女勾肩搭背地来到宾馆前台，进行演出前的登记。女的穿得很少，有点“行为艺术”的味道。我对着五色斑斓的街道，呵呵地笑了。
　　这时，常乐打来电话，问我忙完了没有。

　　“已经好了，马上到家……”

日期：2008-9-19　9:03:27

　　54
　　堂叔打电话来，问我内地可有合适的发展机会。我惊喜不已，以为他扩大再生产，想在内地设立分厂。（这时我的第一念想便是：可不可以让我担任分厂厂长？）
　　“哪里呀！今年很不好搞，水电房租原料齐齐上涨，快撑不下去了……”
　　我感到讶异。想年初我在那里时，整天机器声隆隆不绝于耳，大货车每天出去收购原料，堂叔还不停念叨着人手不够……但事实就是这样——早几天我在网上也看到了，今年当地政策有变，小企业难以为继，纷纷关门，很多企业被迫迁往内地或越南。但真要把厂子整个儿往这边迁，又谈何容易？就算政策上好办，没有半年甚至年把，是办不下来的。我把这个意思跟他说了，他也左右为难。

　　堂叔又说：“幸好去年没有听从她去深圳买房子——深圳的房价已跌了不少，很多人开始付不起按揭了……”
　　这当然也是真的，有网络上铺天盖地的消息为证。房价下跌的，其实何止深圳？整个珠三角、北京、上海……哪里都在跌，只是幅度不同而已。
　　挂了电话，不知为什么，我无端地害怕面对常乐。可是，怕归怕，总是要面对的。我怯怯地迎着常乐满是话语的眼睛，刻意地装出平静。但其实她早已听出来了，知道是怎么回事。
　　“坤叔的厂……？”她说。
　　“是啊，经营成本增加了，不过总能挺过去的吧。”
　　“那也未必，报纸上不是说好多台资企业都关门了吗？”她说，“总理都说了，今年是中国经济最困难的一年……”
　　是的，但我没想到她居然掌握这么多，功课做得挺扎实啊。事已至此，没有必要再捂着盖着，我于是直面她（其实也是直面现实），说：
　　“说得是啊！加之全球经济也不景气……你看，墨西哥湾的一次飓风，（通过油价）可以影响到我们的出行成本；澳洲某个议员针对贸易的一个不计后果的提案，可以提高我们的钢材价格。这就是全球化啊！”

　　“哈，什么都被你‘普遍联系’上了。”
　　她说得不错。自从炒股以来，我就变得更加敏感并且喜欢联想了。政治夙敌之间暌别多年后的握手，可以刺激相关股票狂飙突进。世界环保日临近时，环保类股票往往凯歌高奏。当然也有些消息，在利好着某类股票的同时，也利空着另一类股票。譬如国际油价上涨，在打击航空股的同时，也推动了石化股。钢铁价格上涨，在刺激钢铁股上扬时，会挫伤制造业股票。世间万物总是这样，此起而彼伏，此消而彼长。

　　“你打个电话问问，看我们的铺面……”
　　她的意思是看我们的铺面有没有跌价。事实上我近来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电话想打而又怕打。不过我也想过，我们这儿房价并不高，在省城里算低的了，就算跌也跌不到哪里去。机电市场是个新市场，我们当时的买价也不高，和普通住房差不多。打吧，都到这个份上了，怕什么？
　　“你好！请问……”我说。
　　“那……如果还有的话，麻烦你……”我说。
　　………

　　对方说，铺面早卖完了，哪还等到现在？至于价格方面呢，她说最近就有过一起转让的案子，转让价格是55万。——这说明还是在涨的，使我们放心许多。我们的买价是40万，这样算来，多少还赚了一些。我心平气和地望着常乐，希望她开心一点。
　　常乐审慎乐观。她说：“伍汉，既然现在经济大环境不好，我们就更要积极面对，不能坐以待毙。”
　　“夫人请慢慢道来，我洗耳恭听。”
　　“跟你说正经的呢！”她说，“今年无论如何要把铺面租出去——我们自己又没开，让资源这样白白浪费，我想起就心疼。”
　　“是啊！早就该租出去了。”我连声附和。

　　“还说呢，都怪你！”
　　好吧，怪吧，都怪我吧。
　　去年她是和我说过，把店面租出去算了，好歹能有点回报。但我当时一心想自己开店，不同意租。这个事实，现在倒给了常乐很好的话柄和口实。每当这样的时候，我就木木的愣着，无话可说。其实常乐是把我看透了，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适合做什么，不适合做什么……
　　“我自己呢，今年也有个小小计划。”她又说。
　　“哦？什么计划？说来听听。”
　　可是她不说。这娘们，居然和我玩起了太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日期：2008-9-24　21:54:55

　　55
　　沉默了一阵，我说：
　　“秋哥，不是我说你，要不是你夜生活太过糜烂，你老婆怎么会那样？”
　　“嗨！什么糜烂不糜烂，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结了婚的女人，哪个没有点妇科毛病？不信你去问——”他一面抗辩着，一面却嘿嘿地笑起来了。
　　欧阳秋的夜生活糜不糜烂先且不说，但他老婆的的确确患上了宫颈糜烂，医生说三个月内不能同房。这是他自己说的。这家伙急坏了，打电话把我叫到“辣得叫”餐厅，大倒苦水。“三个月呢伍汉，不是三天哪！”他伸着三根短而多肉的手指。

　　然而我很费解。在往常，欧阳秋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晚归；没有应酬的时候，宁可在办公室枯坐也要捱到半夜才回家的。他的盘算是：那个时候回家，他老婆已经睡熟了，他就能逃过“家庭作业”。是的，在床第之间，他已无法应付他老婆了。“伍汉你说怪不怪，以前我精力好的时候她并不怎么配合，现在人发胖了，战斗力不行了，可她倒是来劲了。这是怎么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