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吧，下吧！下得更猛烈些吧！让洪水滔天，让我的罪恶和她的不快得以洗去、无处藏身！”
　　说罢我去拉常乐的手，但她大约不愿过早放弃不快，两人推搡纠缠着。常乐的拳头紧锣密鼓地落在我的胸口、肩头、腿上，轻重缓急正好，恰如对穴位的按摩。而就在这当口，是我，也或是她，不小心碰到了收音机开关。收音机里正在放一首我们熟悉的老歌：

　　投入地笑一次
　　忘了自己
　　投入地爱一次
　　忘了自己
　　伸出你的手

　　别有顾虑
　　敞开你的心，别再犹豫
　　投入兰天
　　你就是白云
　　投入白云

　　你就是细雨
　　在共同的目光里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
　　歌声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我和常乐也因此安静下来——像一个因饥饿而啼哭着的婴儿，在含着了奶嘴之后，立时安静下来。老歌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它成为了一段历史的底色、承载了当时的一切景物和情绪。当年我们住在单身楼，电视里便常放这首《投入地爱一次》。那时候多美好啊！那时候的冬夜我们在碘钨灯上烤火；那时候的夜晚红袖添香，我每作一首旧体诗歌，便念给常乐听；那时候的黄昏，我和常乐分角色朗诵海子的《麦地与诗人》、一起看《魂断蓝桥》或《卡萨布兰卡》；那时候的常乐皮肤白皙，气质如月华皎洁；那时候，傍晚我们并肩散步，周末我们牵手爬山……

　　“伍汉，我好害怕……”
　　黑暗中，我突然听到常乐这样说。我有点吃惊，一时不知说点什么。常乐不知道，我的眼睛也湿漉漉的了。我伸出双手（此刻，力量于我尽凝于双手），将她抱过来，偎在我的怀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感觉一种别样的世界笼罩着世界。
　　我抚着她的肩背，觉得怎么竟如此单瘦了……

日期：2008-10-4　16:28:14

　　XX
　　我和老莫坐在红星水库（我称之为“红湖”）岸边的草地上，环视苍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点闲天。夜幕徐徐降落，远处高楼上的零落灯火掩映在晚风乍起的湖面上（这令我想起“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以及“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这样的好句子）。时令是初夏，在湖边，在向晚的风里，两件单衣恰到好处；不止如此，从白天纷繁芜杂的人事里和炎热难耐的空气里逃出来，所追求的不就是这湖边的宁静、安然、微凉和徐徐落下的夜幕？

　　天下的城市，似乎都有它独到的景致。具体到南区而言，那么红湖，是我们应得的一份。红湖的四周，分布着一些机关和单位。西南角是市委党校，党校后面是K公司单身宿舍区（我曾在那里度过多年年青的时光）。西面是一座小山，山上绿树掩映（我担心早有地产公司看上它了）。北侧（即我和老莫的身后），是阿民他们单位机关大院。尽管如此，红湖还是保持了它的相对独立。傍晚，常有退休老人在这里垂钓，有恋人在这里徜徉，但红湖还是红湖，仍然坚守了自己的温柔和宁静。它说不上辽阔，然而隐藏得极好，闹中取静，像小家碧玉。

　　我约老莫到这里来，确有贪恋湖光山色的意思。老莫去年得了高血压，病来得很急，差一点到“那边”报到去了。还好，这家伙命大，在医院躺了几天，硬是竖着身子出来了，害得我苦苦预备的一份庄严致辞全没了用处，哈哈。这以后，老莫的生活态度大为改观。据说烟酒全戒了，每天傍晚在小区里转圈子散步；五里路以内的出行，决不开车，改为步行。我想，到这里来吹吹湖上清风，对他的身体可能多少有所助益。

　　“爽啊！这地方不错。”他说。
　　“是啊，可能比你那驴子拉磨似的散步要好一点。”
　　老莫于是呵呵呵地笑了。
　　但我有点笑不起来。今晚约老莫，主要是为了工程结算及付款方面的事。开年那么久了，常乐都早已在摩拳擦掌，我也该有所行动才是。工程干完三个多月了，至今未办结算，款也还只付到七成。老莫生病住院之后，工地上就很少管，大大小小的事全交给他的妹夫龙小峰。这龙小峰，有事求你时那个谄媚相，恨不得给你舔屁股；你有事找他时就完全变脸了，绊筋、凶狠、恶毒。看似完全不通人类情感，其实是参透了人际关系秩序的。我为结算找了他多次，总谈不拢，达不成一致意见因而搁了下来。首次干工程，我本来就是抱着学经验的态度，决没有一心要赚多少，更没有漫天要价，是龙小峰存心欺负人，随意捏造事实、违反合同。这个亏我是吃不下的。我真服了老莫，让这样一个黑心、刁蛮的妹夫帮他，自己则躲在幕后唱唱白脸，叫人不能不想到狼和狈那经典的优势互补啊。

　　“莫总，龙经理真是个人才啊！”
　　他咧了下嘴，没做声。
　　“你让他做执行经理，算是找对人了。”
　　“老伍，你就别绕弯弯了，有话就说。”
　　“哈哈，也没什么，只是想把结算办了，该怎么做，一切按合同就成。”
　　“好啊。”
　　这个工程干下来，钱赚多赚少先不说，经验和教训是实实在在地收获了不少。第一，作为乙方，我不善于跟对方交锋。施工过程中，你必须没完没了地和他们交锋、争论：不争论，不单是你的利润就这样一点点地流失了，他们内心里还要骂你傻逼。而争论时还得有理有利有节，你还有钱在他手里呢，你是弱势的一方。发脾气不是不可以，但必得给自己留有回旋的余地，一旦把话说死了，你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难受呵。第二，从施工本身来讲，的确太费心力了。现在劳动力难请，已是不争的事实。如今民工兄弟似乎不愁吃穿了，并不把挣钱当一回事。要么偷奸耍滑、漫天要价，要么干得几天就索要工资，拿了工资一闪就不见人影，打电话一问，说已经到浙江或广东了……再就是材料涨价，几乎是跳跃着上台阶。你才懊悔怎么不在上个月4000时多进一些钢管而到现在4500时来买，转眼又到4800了，不给你半点犹豫、喘气的空间。合同里未就材料价格进行约定，涨价时自然是我吃亏。在过程中我也曾就这个跟对方提起过，对方支支吾吾，大致是一副可以商量的样子，但未形诸文字落到纸上，效果就等于零。等事情过了，他才懒得给你补呢。第三，要做工程，也要做国企的工程，决不能做私人老板的。从私人老板那里接活，一是利润太低，二是资金回收困难。这是个浅显的道理：国企的事，只要跟相关人员关系搞好了，什么事不好商量？这当然牵涉到以权谋私、牵涉到腐败，但我作为一个工程承包商，要的就是那样。至于腐败，让反贪局长、纪委书记去费心吧。

　　“可是龙经理不给办啊，说是要贯彻你老人家……”
　　“老伍，你也别来这一套。龙小峰要怎么跟你结我不清楚，但有一点，材料价格是不能调的，这个我一开始就跟你说过，是不是？……我看重欧阳的举荐，让你做了，但是我们一眼就看出来了，老伍你原来没做过工程，欧阳秋全他妈的扯淡！”
　　听出来了，老莫不打算和我好好谈。这样也好，反正我也不想再和他合作了，索性把一切都说开好了。大不了打一架吧，起码让一切暴露出来。虽然还有钱在他手里，但有合同约束着，我不怕他赖帐。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只有如此因应。
　　“莫总，你说这些有意义吗？”我的语气也生硬起来，“做过有什么了不起？没做过又有什么了不起？是神舟上天、尖端科技吗？是攻克爱滋病、禽流感这样的大课题吗？再说了，就是没做过，不也按时按质给你完成了吗？不是也顺利通过各部门验收了吗？不是还给你垫资垫到现在——你知道我还欠着人家高利贷吗？材料价格不补，你觉得说得过去吗？你如果不采取分包而是你自己做，不同样要承受涨价的压力吗？现在涨到5000多了，你还按签合同时的3800算，这合理吗？符合‘与时俱进’的时代精神吗？”

　　“老伍你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