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突然乌云密布，天立时黑暗下来。我站在18楼的窗前，看着街中开了灯缓缓行进的汽车，恍然如看另一个世界的风景。看来暴风雨就要来了。这样的时节，要是在乡下，我一定正在菜园里侍弄那些黄瓜、苦瓜、豆角们。是的，我钟情农事活动，便是从瓜菜开始的。今年城里年成不好，不由使我泛起了思乡的情绪。我也曾想干脆回乡下去，种一季蔬菜、养一届鸡鸭，却遭到了常乐的抵制。

　　“我不希望你逃避，伍汉。城里再怎么不好，挣得总比在乡下多。”她说。
　　我回味着她的话，一时一筹莫展。下雨了，豆大的雨点打下来，有几点击落在我的额角、颈根，凉凉的。窗外，满世界风雨飘摇，和人的命途一样。是的，几年来，我被命运女神尽情地强奸玩弄——我是不是该奋起反抗、先剥光了她的衣服？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
　　“伍老板吗？”对方笑呵呵的。
　　“是的，我姓伍，并且老板着脸。”

　　“伍老板真幽默……目前手上工程多吗？”
　　“嗯，很多——从某种意义上说，满世界的工程都有我的份……”
　　“嘿嘿！是这样的，我是……”
　　这家伙劈头就有点居高临下，连个“你好”都不舍得说，我有点不爽。不过听声音倒是个口快心直的人，况且笑呵呵的。伸手不打笑面人，我只好没心没肺地跟他周旋。听了半天才弄明白：他姓马，是海建公司某项目部的预算员（时髦的叫法是商务经理）。他们项目的铝合金门窗工程发包在即，他不知在哪里风闻我在工地上混过（并且肯定打听到我目前手上没有项目），想让我参与门窗工程的竞标。他还在电话里向我进行了资格审查，我说这方面你就放一万个心。他说如果我有这个意向的话，可以见个面谈一下。

　　工程主动向我招手，这似乎是好事。可是我们明白，不请自来的工程，就好比不请自来的穷亲戚，很难有什么好事。三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不早就印证了这一点么？这年头骗局太多了！我没有油水可捞，预算员小马从我这里得不到什么好处，他为什么让我去投标？我想不明白，只好把它归结为骗局。我不相信命运女神会突然转身、对我如此眷顾，我只相信只有经过苦心钻营得来的，方是好项目。不过，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下午，去喝喝茶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我正好去看看，那小马哥的骗术究竟如何。如果真的了得，不妨学它一招，现在干实业也不容易，何不……？

　　我们于是约好，半小时后在东方大酒店一楼的茶座见面。
　　“伍汉，什么好事呵？”
　　我正在收拾桌面，杨工走了过来。是好奇的、期待的神情。我渐渐发现，她其实并非我过去所认为的那样冷静从容波澜不起，也会有好奇、激动甚至一惊一乍的时候。这使我欣喜。我于是迎合着她的期待，简明扼要地把事情说了一下。
　　“那要恭喜了——我也跟你去，好不好？”马上又说，“没准我能帮你参谋参谋呢。”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当然不会听错，她就是这么说的。那一刻，一些极隐秘的东西立即被撩拨起来。我抬头看她，却与她的胸部正面相值，差点碰着了，像有谁设计好的一般。我在这时候，竟忽然有点害羞了。怕她误以为迟疑不决，我不加犹豫地答道：
　　“一起去？那太好了！”

　　我确信这时候的我的眼里，放射出感人至深的朦胧亮光。这常常被道学家解读为“好色”的朦胧亮光，在我看来，却是人性中最温蔼、最纯和的一部分……
　　我开着我的桑塔娜，载着杨工，驶上大雨的街头。感觉她一直在默默地看我，在促狭的空间里，这使我有点局促、不太习惯。我因而没话找话：“在雨里行驶，感觉车子就像一艘船。”奇怪的，她没有什么反应。一路上，她竟出奇的沉默，完全不同于刚才在办公室的表现。
　　“杨工。”
　　“好久没上街了……”她说。
　　——她是要借此掩饰慌乱么？我但愿是。

日期：2008-11-16　0:0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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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到了茶座，打小马电话，居然就在我身旁响起，他已经到了。三十岁左右，小个子，黝黑的脸，短发，穿一件假冒鳄鱼恤（这让我感到亲切，因为我也有一件那样的汗衫）。小马笑呵呵的，“请坐”的手势十分夸张。杨工不禁莞尔一笑。
　　“这是马工。”我分别介绍，“这是我的同事，杨工。”
　　乃问候如仪。小马说：“我还以为——是伍老板夫人呢。”
　　“吓！我哪有这么好的夫人！”
　　杨工没做声，好像在听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我不好意思端详她的表情。
　　“马工，说说看，你们那个项目……”

　　小马于是从带来的档案袋里，翻出招标书、图纸小样等等，把工程情况大略地介绍了一下。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哎，马工，你是怎么知道我电话的？”
　　他支支吾吾，不太愿意讲，只说什么“缘分”，我听得反胃。“这个……伍老板你就别问了。”他说。我和杨工翻看着资料：铝合金推拉窗；工程量15600平米；暂估总价320万；总包费费率不超过16%；型材品牌系业主指定的“吕品”；投标保证金20万，履约保证金50万……
　　没有把握，看得我眼睛发花，头脑里一片空白。前一阵子，“吕品”曾一度卖到32500/吨，不知目前是个什么价。问杨工，她也茫然。
　　小马刚接完一个电话，我趁机说：“很忙啊马工——这样吧，你去忙你的。资料我留下，回头仔细算算，再跟你……”
　　“好的好的，那我就等伍老板电话。”他大约听出了我赶他走的意思，开始收拾东西，并作势要买单，被我拉住了。结果他反倒趁机把我拉到一旁，跟我说了以下几层意思：①.这个工程主要是他在负责。项目经理是他的铁哥们，基本不插手，放心让他去干。②.业主方工程部经理是他表哥。他自圆其说道，正是因为这层关系，项目经理才给予他特别的权力。③.只要我有诚意，他完全能做主，将我内定。④.质监站安监站都有他的同学、朋友或亲戚，有事他可以帮着私下解决。⑤.……

　　“马工，你真是好人啊！”我感激、感慨道。我知道，他还有话要说——而且是最关键、最核心的话。果不其然，他接着说：
　　“伍老板，我知道你是爽快人——我就爱跟爽快人打交道——我直说吧，你把投标保证金直接转到我帐上，后面的事都由我来，你看可以吗？”
　　“呵，可以，可以。马工真是好人哪！”我恶作剧地说。
　　小马走出茶室，到了外边雨中，仍在不住地挥手。但终于跑着向一辆的士去了，显出几分滑稽和狼狈。我看着想笑，但同时又生出同情和怜悯的心怀来，不由得一声长叹。小伙子不知成家了没有，想发财我理解，可惜太急于求成了，而手段也太无耻和下作了。八字还没有一撇，我凭什么把钱打到你私人的帐户上？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一切？其实他还年轻，在海建这样的国有企业，好好干下去，何愁没有弄钱的机会？他并且还有点天真，把我当成三岁小孩在整。不知他是听谁说到我，以为我急着接项目，是个项目就会出手。妈的，一个小青年，居然把诡计耍到老子头上来了。

　　当然，我今天来，本来就不抱任何希望——我毋宁是来看他的骗术表演的。可惜的是，小伙子到底太嫩了点，技艺还不够高超。和那些江湖高手比，他要走的路还很长。
　　回到座位上，我把小马的耳语跟杨工提了。杨工虽莞尔不止，倒颇显宽容、平静。对她的宽容平静，我理解为女人母性之光的照耀，感觉挺好……
　　“恐怕不好做哇。什么‘不超过16%’，摆明了就是要你下浮16%嘛，这样下浮，哪还有钱赚？他总包方倒好，不费一点力，轻轻松松赚几十万！”杨工说。
　　“就是。说实话，房地产项目，我本来就没什么兴趣。深圳上海的房价暴跌，迟早会向内地蔓延。莫到时候刚进场就遭遇停工，把伍某扔在半路上……”
　　“嗯，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