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以后，几乎每天晚上，老方都会带工地上的人来麻将馆，切磋切磋，娱乐娱乐……常乐非常开心。她的脸沐浴着从窗户口照进来的阳光，光辉而从容，令我羡慕。
　　这事对我触动很大。所谓帮人帮自己，大约就是如此罢。想起以前读过的那些带有宗教意味的句子：“让我们去爱，让我们去相信……无条件地爱人类，无条件地帮助他人——不，不图回报，而从一个人的生命的内层去爱他人、信赖他人、帮助他人，那美丽的、新的世界就伸手可及了。这个时候，你最要照顾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照顾自己不在你的爱受挫之后，冷淡了爱的能力。……”

　　那么说，眼下的我，要拯救的恰恰是我自己——拯救日趋于冷淡了的“爱的能力”。是的，譬如说，因为自卑（或其他），我冷淡了秦之麟、阿民的友情；因为自私（或其他），我冷淡了小倩；同样因为自私，冷淡了堂舅、叶成，以及老包……
　　想了想，给老秦打了个电话，想约他一起坐坐。不，我未必跟他提老方——我们之间，不只是可以谈老方。谈资也许不重要，重要的是常相往还，彼此记挂，让友情细水长流。人的一生，不就是一些聚和离、一些悲与喜？不就是一些你来我往、日出日落？
　　可我没想到，老秦的语调竟是那样悲哀。问他在干吗，他说：
　　“妈的，被盘问了一下午，在派出所……”

日期：2008-11-19　0:0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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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正如海明威所一开始就确信的那样：“不知怎么的，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异常艰难。”——“艰难”也者，我理解为因信仰迷失所导致的一种价值观紊乱、一种理想无所着落的茫然、一种为俗事所纠缠的无奈。生活在一个普遍信仰上帝的国度的海明威尚且如此，则我辈之“艰难”，不知更如何说？
　　也许我没有资格感受海明威式的艰难，但这丝毫不妨碍我浅薄地跟着呐喊：“不知怎么的，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异常艰难！”你知道，有时候东施效颦不只带给人们笑料，也不期而至地带给人们迷惘和思索。
　　我并没有虚构“艰难”。我所感到的生活的艰难——物质的，更有精神的——并不因为身份的卑微，而略有浮夸，或者略有遮掩。
　　作为夫妻，我和常乐没有阶级的差别，没有价值观的颠倒，更不存在根本利益的冲突。不仅如此，我们甚至有不少共同点：同一天结婚并有着共同的孩子（这是句废话），同样地热爱祖国、热爱党和人民，头戴着同一片蓝天、脚踏着同一方热土。不，这都不在话下。你知道，要命的是细节，生活的细节……
　　我在前文提到过多次，作为一个“批判现实主义者”，对着电视屏幕指手画脚、发表一些言过其实的见解是我的积习，是我的必修课。（事实上，我从没想过通过指手画脚获得成就感，但那样做让我充分享受到了发泄的快乐。）可每当我那样的时候，常乐就开始冷眼旁观，从不附和一个字。激昂过后，我突然发现自己冷清清的，翻然醒悟自己的慷慨激昂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场猴戏——是的，一场再无新鲜感的猴戏！

　　“常乐！”我羞恼不已，至于生气。
　　“说下去啊，我听着呢。”
　　她十分的轻描淡写，使我终于绝了望。我甩下一句：
　　“去你妈的！”
　　然后走进书房，闷闷的，仍未能解气。
　　“伍汉！你他妈的，少对我……！”

　　这骂词像长了脚，奔向书房，朝我一路追杀过来。我看着窗外的香樟树，心里想，这样活着，哪里比得上一棵树的自在、一只鸟的自由？压抑到这个地步，偏偏还没有道理可讲：真要理论起来，则我无论如何占不了上风。为这样的事公开理论，不啻是自掘坟墓！
　　常乐是南方人，却在北方长大。外表很南方，性格却与之乖违，有一股子刚、直、冷、硬。对于温馨和睦的家庭氛围，她非但不善营造，反而常常无意地破坏。我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在这类事情上，镜子和我一模一样。
　　镜子曾对我发号施令：
　　“10，9，8，7……3，2，1——点火！”
　　我忠实地配合着，若合符节——我当然无缘为火箭点火，我只是点燃了一支烟。

　　我和镜子于是乎张牙舞爪地大笑起来，感觉到难以形容的开心、快乐。可是常乐在催促镜子了：
　　“还在疯！还不去洗澡？！”
　　对我的狗屁不通的文章，常乐当然是没有兴趣的。连我的“隐秘日记”，她后来都再不曾过问，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曾经有一次，我跟她说：“省报副刊登了我一个东西，80块钱稿费，你明天买菜时去取一下吧。”她点点头。
　　次日傍晚，我特意带着那份省报回家，并特意将它搁在了茶几上，想让常乐过目一下。但我不想明说，一是昨天已经提过，其次我怕跟她明说了还是无动于衷，那会让我颜面扫地。我暗暗地观注着，她始终没有去动。取稿费一事也没和我提，我也没多问。我只好默默地将它塞进放报纸的柜子里，心中如许寂寞。我疑惑着：她是没想起来呢，还是压根就不想去看？

　　没想到的是，半年之后，在书房的一个抽屉里，我突然邂逅了那张稿费汇款单。半年多了，钱早就退回报社去了吧。而这时候，我已经不再愤怒了。有时想想，对于常乐，对于眼前迷雾一般的生活，真不知作何说。我和平地望着她，说：
　　“你没去取？”
　　“啊！忘了，彻底忘了……”
　　“我想起来了，你那天确实很忙，对，很忙！”我开始杜撰历史。
　　“……”

　　“收着好了，正好作书签用。”我向现实让步。
　　………
　　事实正如海明威所一开始就确信的那样：“不知怎么的，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异常艰难。”诗人里尔克进而敏感到：“这个时代的痛苦是，几乎它所有的矛盾冲突均是无形的。”是的，我还熟悉这些理论：生活是严酷的课堂，是无尽的忍耐，是长期的忍精不射和偶尔的忍俊不禁。——你让我沉浸于这样的生活中，沙里淘金，寻乞自我形象的防腐剂……

　　你在何处？

日期：2008-11-20　23:3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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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钢笔字没几个人认得。我写字习惯了龙飞凤舞，并且是没有章法的龙飞凤舞，无一处不是败笔。高中时代我的作文很少及格，就因为语文老师不认识我的字，只好胡乱给个四五十分，以示惩罚。但怎么办呢？一个人的字体就和脾气一样，是很难改的。有次在友谊商场刷卡购物，收银小姐看着我在凭条上的签名，愣怔了半晌，好象怀疑我盗用了他人的卡似的。

　　“有问题吗？”我说。
　　“没有——先生您的字好难认噢。”很礼貌地笑着。
　　“哈哈！这叫狂草第三代。”我本来还想告诉她：怀素、毛主席即是第一、第二代，怕她记不住，就没往下说了。
　　这当然又是我的妄语。正因为书法不好，我才故意拔高自己；假使我书法了得，我肯定要故作谦虚，“见笑”啦，“涂鸦”啦之类的酸语，成天挂在嘴边。是的，中国的传统文化人，都兴这一套。
　　不过，也有人喜欢我的字哩。这个人便是欧阳秋，让我给他设计一个签名。他说他签的字四平八稳的，太没个性了。哈哈，居然有人垂青我的书法，我乐癫癫地赶去了。

　　芙蓉路上照例堵得厉害，人的心里亦因此堵得发慌。我开着收音机，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我注意到我左边那辆奥迪车里，驾驶员正塞给右座一张银行卡。右座肥头大耳，天庭饱满，拒绝了银行卡，把它挡了回去；驾驶员执意要他收下，于是收下了，放进了衬衣口袋里。我当时就想，那卡上应该不是个小数目。驾驶员露出轻松的表情，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我右边是一辆皇冠，右座的红衣少丨妇丨，“看上去很美”，张着崇拜、艳羡的双眼望着身边的中年男人，不停地说着什么。男人话不多，但伸出右手搂了搂她的肩膀以示亲近。这时候，前边的车流开始移动，直播画面就此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