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鼓词结束,人群的反应更加强烈,却不是先前那样的议论,他们只将目光投向没有尊神的尊神庙,发出长短不一、内容各异的嘘唏声。嘘唏到无力的时候,他们又将目光投向了野林中功德碑的位置,咂摸着嘴喳喳而语,尽量获得一种相对的满足。
这样的氛围,不是沉闷和呆滞,也不是怡然和从容;戛然而止有些遗憾,继续下去则有些疲惫。而且此时,四爷偏偏哈欠连天、没有了再唱新词的意思,于是整个人群显得无所适从。
这种时候,人们的潜意识里,都在渴望一种新的、可供围观的事情发生。或许是卫营列祖列宗显灵,可供围观的事情还真就应运而生了,当生产队长的儿子流着鼻血从林子里跑出来时,人们即刻将他围住,纷纷急切地问:“咋了,地主?!”围拢的速度之快、围拢的圈子之圆,令人叹为观止。
日期:2010-08-16 20:10:09
5
“生产队长”是改革开放前的称谓,就是现在的村长,卫营过去的生产队长是崔大军,卫营如今的村长还是崔大军。崔大军今年五十多岁,从青年时期开始,对传宗接代的理想就非常执着,令老婆不断地生育,结果老婆为他连生了八个女儿后,这个叫“地主”的儿子才来投胎。因而卫营人对他戏谑地沿用了生产队长这个称呼。
在改革开放的初期,村长在经济地位上并没有太多的优势,而在卫营这样的、外人避而远之的村子里,拥有九个孩子的崔大军的生活状况可想而知。他当年是因为贫穷才当上生产队长的,如今改革开放了,他依然贫穷。所以,当受到一些含沙射影的耻笑时,他就有些焦躁,那时他会带着儿子在村中遛上一圈,到了那些没有儿子的人家的家门前,他往往停下来,大声地对儿子训话。后来,他觉得这样做毕竟缺少了点什么,就绞尽脑汁,为这个珍宝一样的独苗取了个小名——“地主”。这个名字,饱含了他全部的人生理想,现在,这名字流着鼻血从野林跑出来,引发的后果必然非常严重,因而卫营人的围观较往常更为迅速。
地主本来惊慌,现在被大家围拢,顿时来了精神,抹了一把鼻子,看了看手上的鲜血,闭着眼睛扬起头,将嘴巴张得老大,向空中大嚎一声:“铃铛——,你死到哪去了?!我要让人给打死了!”
铃铛是地主的五姐,比地主大八岁,今年十七,人长得壮实,自幼酷爱“自由搏击”,勇猛彪悍、下手狠毒,一般同龄的男孩子都不是她的对手。此刻,她正将一只偷吃她家菜的猪追打至场院北缘,所以清晰地听到了地主这种招牌式的嚎叫,于是她果断地放弃了猪,向人群飞奔而来。
见铃铛跑来,围观的人群“哗”地闪出一条宽阔的口子。而这时野林中走出了柱子和文彬,柱子一脸怒气,文彬的半边脸肿起老高,人们见了,忙给他们也闪开了一条口子。这样,人群就分为两排,形成了个通道模样的空间,通道中间是仍在仰天嚎叫的地主,通道的一端是铃铛,一端是柱子和文彬。
铃铛几步来到地主跟前,圆睁虎目,粗声问:“是谁?!”
地主停止了嚎叫,“嘭”地捶了铃铛一拳,回头一指柱子,哭道:“打他!”
“哎他娘的小王八蛋,一猜就是你!”铃铛一边骂着,一边向柱子扑去。柱子虽然只有十岁,但毫无惧色,拉开架势等着铃铛。
这个时候,人们旁观的使命已经结束,呼啦一下围拢了上去拉架。
但铃铛岂是能拉得住的?连踢带咬,谁拉她她就往谁身上招呼,最终只有两个胆子大、力气大、性子直的妇女勉强地拦住了她。
事发之初,张晓飞就非常着急,他本想在第一时间跑过去劝解,但那时他刚一挪动脚步,就感到身后涌起一片凉意,他知道,是“闪电”来了。
“闪电”脖子上的毛竖起着,两只前爪匍匐着抓紧地面,身子高高地躬起,狼眸一样的眼睛盯着前方的人群,只等主人冲上去,它也随之冲锋,以保障主人不受任何伤害。
张晓飞停住了脚步,嗔爱地看着“闪电”,说:“我不是去打架。”
但“闪电”并不理他,仍旧看着前方,虎视眈眈、蓄势待发。
张晓飞无奈,看着眼前紧张的情景,脑筋飞速旋转,大声喊道:“柱子,文彬,到我家去吧!”
应该是站桩的缘故,张晓飞中气十足,洪亮的声音压过了人群的嘈杂,文彬听到,忙拉起柱子离开,柱子起初不愿,后来有好心人频频递眼色给他,这才与文彬一起向张晓飞家跑去。
如此,三个孩子一条狗,在场院上飞奔,后面追赶着破口大骂的铃铛。然而追着追着,铃铛突然想起了什么,顿时停下了脚步。她看着跑在最前面的闪电,粗声骂道:“畜生,早晚有一天,我要弄死你!”
此时天将黑透,天空中只有几颗星微微地眨眼,整个卫营在夜幕的笼罩下混沌起来。
日期:2010-08-17 22:39:38
6
张晓飞家中,昏暗的灯光下,文彬眼中泛着泪花,淑文正帮他冷敷肿起的左脸,边敷边问柱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柱子气愤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傍晚时,因为四爷鼓词的内容并不新鲜,一些孩子就跑进野林玩耍。到了功德碑跟前,地主与往常一样,自然有了尿意,但这次他没有马上解决,而是突发奇想,招呼几个孩子,提出以石碑为靶子,比一比谁把尿撒得更高。
开始时,几个孩子有些迟疑,但摄于地主爸爸平时微弱、特定时候强大的政治权力,最终只好答应。于是几个孩子解开裤子,按照个头由小到大的顺序,开始对石碑射击。
不幸的是,这场面被文彬撞到了,文彬觉得这样做不妥,怯生生地建议他们停下。当时正好是地主在撒尿,并且射程很不理想,因而一怒之下打了文彬。
文彬生性软弱,既不敢还手,也不敢声张,只能捂着肿起的脸,委屈地向林外走去。
更为不幸的是,文彬被柱子撞到了,柱子问明情由后大怒,径直到了石碑前。几个孩子见柱子到来,连忙跑掉了,地主却没有跑,面对粗壮暴躁的柱子,他颤抖着怯懦的心、挺起了一幅强横的样子,于是理所当然的获得了一顿暴打。
淑文听了叙述,叹息一声,告诉柱子和文彬,以后遇到这种事不要理会,然后让张晓飞送两人回家。
此时天已经黑得彻底,然而四爷茅屋前仍有些人在。茅屋的左前方有个高杆,上面挂着一盏十五瓦的电灯,他们聚拢在灯下,一边帮四爷消费着这种珍贵的能源,一边说着闲话。当看到张晓飞三人与闪电一起走出家门,他们的眼睛放出了灯泡一样的光,这些光一直追踪着几个孩子平安地路过生产队长家门前,才怅然若失地收回,并在瞬间黯淡下来。
“铃铛就咽下这口气了?可真是不容易。”有人打着哈欠说。
“嗯,她也该碰点钉子了。”有人应道。
“我刚才来的时候,碰到几个孩子,听他们说话的意思,可能是地主往碑上撒尿,柱子才打了他。”一个刚刚加入的人说。
“啊?那地主该打!”有人高声道。
但这次只有少数几人附和,其余的人则陷入了沉默,并最终将附和者一同带进了沉默。
他们所以沉默,有的是因为自己也曾在碑下撒过尿,有的是因为对生产队长有所顾忌,有的是因为不知道当时地主那种过分的撒尿方式。
沉默,沉默。不在沉默中散去,就在沉默中转移话题。
这个时候,夜已经有些凉了,坐在门口椅子上的四爷微闭起了双眼。人们见状纷纷说困了困了,正准备散去,猛然看到场院那边闪起了两点碧绿的光,是张晓飞带着闪电完成了护送的任务回来了。
“还真没打起来。”有人顿时来了精神。
“嗯。不过……,淑文家的狗也真够戗,每次从她家门前过,我都加十倍小心。”
“嘿嘿,没事你总往人家淑文门前凑啥?”
…… ……
人们这样说着,本已拍去尘土的屁股,又纷纷落实到了地面上。
张晓飞将进家门时,看着茅屋前向自己这边探头探脑、神秘兮兮的人们,想到明天生产队长可能会找柱子的麻烦,不禁有些郁闷。
闪电则很孤傲,轻轻瞥了人群一眼,器宇轩昂地走进了院子。
日期:2010-08-20 03:4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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