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0-09-22 00:2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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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悲剧有很多种,而且大都会遭到围观。围观者们对悲剧多抱以同情的态度,并在同情之余将悲剧与自身进行比对,通过比对,人们会感到自己的生活还是比较幸福的。所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世间种种不自信者大抵如此,在一幕幕横向比较中,度过相对“知足”的一生。
然而1969年年底卫营发生的悲剧,没能引发形式上的围观,原因很简单,如果一旦围观,卫营人尤其是卫营的男人们,会让自己愈加不平。
是啊,宛若仙子的王月玲嫁给了蛤蟆一般的田可贵,这种极度的不般配,瞎子也能看得见,这种极度不般配的悲剧,谁又能心平气和地去面对呢?
就连修行了一辈子的老庙祝,也因此感叹人生的荒谬。有几个人从野林砍柴归来,从尊神庙一侧路过,听到了老庙祝的这种慨叹,不禁大为惊诧。从此,老庙祝成了他们所鄙视和非议的人,地位几乎与田可贵等同。其实,他们哪里知道,老庙祝是为小庙祝而叹息。
王月玲突然嫁给了田可贵以后,小庙祝有一个多月没怎么出门,每天大部分时间把自己关在庙里,目光呆滞,脸色灰暗,沉默至极。除了老庙祝,没有人知道,他才是此次悲剧的主角。后来,小庙祝发现师傅因他而迅速衰弱,这才强打精神,让自己尽量表现得平静和生动。
然而,老庙祝还是日渐衰老了下去,到了第二年即1970年夏天,行走都有些不便了。
这年八月初的一个午后,久旱的卫营下了一场透雨,至黄昏才停,救活了卫营十之七八的庄稼。大雨来临之际,降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是张一凡与苏淑文的儿子张晓飞,一个是田可贵与王月玲的女儿田园。
雨停后,已卧床数日的老庙祝挣扎着起身,在小庙祝的搀扶下来到了庙外。他仰望碧清如洗的天空,见一只不知名的大鸟在高高地盘旋,不禁喃喃低语。
场院对面,初为人父的张一凡,见久病卧床的老庙祝如雕塑般站在庙前,忙过来问候。
“孩子有名了吧?”老庙祝问。
“嗯,有了,叫张晓飞,破晓的晓,飞翔的飞,我爸爸生前给取好的。”张一凡说。
老庙祝听了,驼下的后背仿佛在瞬间挺起了许多,然而随即又弯了下去,且比先前显得更加驼了。他点点头,浑浊的眼睛里放射出亮光,似乎是渴望张一凡继续说点什么。
张一凡领会了他的意思,继续说:“我爸爸生前曾问过我一个问题,他问我,鹰为什么要向高远的天空飞翔。我答不上来。他说,‘没有为什么,因为飞翔是鹰的本能’,然后他告诉我,‘练习飞翔要趁早、要由衷,不然不会成为真正的雄鹰,将来你的孩子,就叫晓飞吧,希望你能给他机会和自由,让他成为一个遵从本性而自由飞翔的人’。”
听着张一凡的话,想着可爱的新生儿,看着已经飞远的鸟,老庙祝若有所思,慢慢转身走进庙中。
庙中,昏暗的灯光下,老庙祝倚在床头,从枕边的箱子里取出一摞发黄的簿册,递给小庙祝,沉沉地说:“烧了它吧。”
小庙祝一惊:“师傅,这是历代前辈守护尊神的记录啊,怎么能烧?”
老庙祝苦笑,干涩多年的眼中淌下了泪水,嘴唇微微发抖:“其实早该让你还俗,我也是现在才想明白……”说着,面孔突然一阵抽搐,用手捂住了胸口。
小庙祝赶紧上前,扶师傅仰卧在床上,而此时,老庙祝的呼吸开始急促,已经说不出话来。
小庙祝愣了一会儿,猛然意识到师傅这样可能是即将辞世,消沉黯淡了大半年的他不禁失声痛哭,同时将簿册装回箱子。老庙祝将嘴努力地张了几张,但没能再说出什么,便带着无比复杂和痛苦的表情离开了人世。
卫营曾经的二号人物,就这样去了,村人自然免不了一番唏嘘感叹,然而也只是感叹一番罢了。从此小庙祝成为了庙祝,沉默寡言、孤独呆滞地守护着这座没有尊神的庙宇,只有张一凡时常去看望他,也只有那时,他僵硬的脸和嘴,才会多少活泛一些。
第二年即1971年八月,庙祝在野林中为老庙祝举行简单的周年祭祀,张一凡等少数几人也自发地参加了。祭祀将要结束时,一位五十多岁的流浪者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此人围着被造反派推倒的功德碑转了一圈,又在老庙祝及张云昭的墓前肃立了片刻,然后拨弄琴弦,唱起了一首悲戚的鼓词。
在这文丨革丨期间,能够流浪四方、还能以唱曲的形式祭奠“黑五类”,这种人和事几乎不可想象。张一凡等人万分诧异,交谈之下,才知道这就是热河地区大名鼎鼎的文四爷。文四爷是位极特殊的人物,无党派、不参政、不做山大王、只杀日本侵略者和蒋匪军,曾与抗日联军和解放军有过非常默契的配合,也与张云昭和老庙祝等交好。于是,张一凡等人极尽挽留,将他留在了村里。
对此,耗子等人自然很不赞成,却也不敢反对,因为他们摸不清这文四爷的路子。而庙祝从此变得更加孤僻,后来竟有些阴沉,甚至与张一凡也不多交往了。倒是孤傲的魏子豪,对文四爷分外亲近,有事没事就去他的茅屋,有时一待就是大半天,到后来,已经很少见他与李霜菊在一起了。李霜菊因此常显得魂不守舍、失魂落魄。
苏淑文先前的担心果然被渐渐印证,她与张一凡商量后决定,找魏子豪谈下,要他认真对待他与李霜菊的关系。然而当他夫妻二人分别与魏子豪谈时,得到的都是阴阳怪气和模棱两可的态度,不仅未能起到积极作用,反倒使魏子豪更加疏远了李霜菊。就在苏淑文感到愤怒、再次决定与魏子豪彻底谈一谈、要他一个明白的说法时,魏子豪失踪了。
一天,两天……
一月,两月……
一年,两年……
魏子豪失踪了,魏子豪真的失踪了,不是短暂的躲避,而是决绝的离去。后来人们发现,随着魏子豪的失踪,耗子也不见了,并且从那之后再未出现。这一度引发了多种猜测和推断。
李霜菊几乎崩溃了,几次想离开卫营去找魏子豪,都被张一凡和苏淑文劝住,因为茫茫世界,寻找一个绝情而去的人,比大海捞针还难。渐渐地,李霜菊也放弃了寻找魏子豪的想法,常常一个人坐在家门前发呆,苏淑文百般开导安慰都无济于事。在某一天,面对着人们的指指点点,李霜菊突然高声背诵起了《毛主席语录》,背完大骂魏子豪,之后放声大哭,然而哭后却是仰天长笑,笑声凄厉尖锐,令人毛骨悚然。
卫营最漂亮、最有气质、最具侠义心肠、最为痴情、革命觉悟最高、理论水平最强的姑娘,就这样疯了。疯得令人痛惜、令人愤恨、令人茫然、令人纠结。
但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李霜菊虽然疯了,却仍然认人,只是状态时好时坏。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相貌和神态有了显著的变化,文丨革丨结束时,不到四十岁的她就已经头发花白,并且常眯起眼睛看人。
回忆往事,想着李霜菊的状态,淑文的心一阵阵地疼痛,正思量着自己还能帮李霜菊做些什么时,闪电的狂叫声打断了她的思路。淑文这才发现,儿子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她赶忙向外走,去看个究竟。
此时,张晓飞正在家门前安抚着焦躁不安的闪电。广场上,生产队长、田可贵等人,以及柱子、地主和铃铛这些孩子们,一边端着碗吃着猪肉,一边围着白发飞扬的李霜菊、哄笑着与她斗嘴。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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