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0-09-26 18:49:18
第二章
1
这是1980年盛夏,距魏子豪离开卫营已将近十个年头,李霜菊精神失常也有七、八年了。这时的李霜菊,不光头发花白,后背也微微驼了,她上身穿着洗得发白的半截袖军装,裤子是打着布丁的褪色军裤,站在热气腾腾、充满了猪肉味的场院中央,将眼睛最大程度地眯起,嘴角挂着蔑视,左支右绌地转身、摆头,抵挡着一些好事之徒此起彼伏的讥讽和哄笑。
如此情形,让十岁的张晓飞完全感觉不到这是在酷暑的午后,他怎么也想不通,耍笑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他们于心何忍呢?他牢牢地按着越来越焦躁的闪电,回头看母亲,期待母亲能够帮李霜菊解围。
淑文差点再次落泪,她抚了抚胸口,清清嗓子,对着场院高声喊:“霜菊,你来一下,《语录》上有个地方我看不太懂!”
这话真奏效,李霜菊听到后,立即停止了辩论,但没有挪动脚步,只转过头,高声问淑文:“你说吧,我这就给你解答。是哪一页的?”
淑文不禁苦笑,心想,她对《毛主席语录》倒背如流,自己怎么忘了呢?于是又说:“不光是《语录》上的,还有很多别的问题,你来家里给我解答吧!”
“哦,是这样,那得去家里了。”李霜菊若有所思地自语,然后回头对那些与自己斗嘴的人说,“看见了没有?这个世界上,还是有要求进步的人的!再看看你们自己,除了捡便宜卖乖、白吃人家的猪肉,还知道个啥?”说完,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场院。
李霜菊的身后响起了一片嘘声,并夹杂着讥笑和谩骂,但有相当一部分人感觉脸上发热,尤其是田园,脸已经涨红。这种场合,她早就待不下去了,现在听李霜菊这样说,好想跟着离开,但看到恼羞成怒且大口吃肉的父亲田可贵,只好继续忍耐下去。
在卫营的孩子里,田园的漂亮和可爱是出众的,以致与田可贵有隙的人们也喜欢她。地主自然也不例外,此时他看到田园有些发呆,便不失时机地凑上前来,将满满的一碗肉递给她。田园一怔,连忙推辞;地主执着,一递再递。如此一退一进、愈退愈进、穷追不舍、如影随形,两个人便围着煮肉的大锅转起了圈。人们看得有趣,纷纷笑起来,正笑间,两人在你推我让之时,让肉碗落在了地上,“啪”地摔成几瓣。田园和地主吓得发愣,人们也即刻怔住,场面登时寂静。
生产队长的脸忽红忽白、颜色不定,他狠狠地瞪了地主一眼,沉声说:“有肉不吃,贱命!”说完,瞟了田园和田可贵一眼,又对铃铛说,“去,收拾起来!洗不干净的话,拿回家去喂狗。”铃铛答应一声,拎起块帆布一顿席卷,瞬间将现场打扫得干干净净。
田可贵当然听出生产队长是在指桑骂槐,可他没有办法直接反驳,只好阴沉着脸训斥田园:“身在福中不知福,这要是过去,得吊起来打!知道不?吊、起、来!打——”
田园感到十分委屈,泪珠在眼中滚动,扭身向场院外跑去。当快要跑出场院时,闪电迎了上来,对她摇头摆尾、极为亲近。田园抚摸着闪电的头,略微犹豫了一下,便走向了淑文的家,闪电则忽前忽后地跳跃着,与她一起进了院子。这令场院上的人看得眼热,田可贵虽不愿田园去淑文家,可此时此地也不免得意,他瞥了生产队长一眼,端起酒碗“吱”地喝了一大口,神情极为傲慢。
生产队长脸色铁青,因为在文丨革丨时,他是卫营中惟一被吊起来打的人,而下令把他吊起的人虽然是耗子,但田可贵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想到这里,他的心充满了燥怒、愤恨和怨毒,不由动了杀机,“嘭”地将酒碗顿在桌子上,冷冷地说:“让人吊起来打,受罪是一时的,把人吊起来打,报应的是一辈子。耗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十来年了吧?!”
这话一出口,田可贵的脸色顿时煞白,慌乱地扫了众人几眼,咽了口唾沫,努力将身子坐直,再不搭腔。人们都看得清楚,田可贵此时非常恐惧,他们回想起文丨革丨时候的一些事情,为生产队长的话感到痛快,但他们都不说话,很多人只在心中暗骂:“报应,真是报应。看你田可贵以后还敢不敢再得瑟?!”当然了,也有一部分人,文丨革丨时与耗子、田可贵是同伙,此时他们较平时显得异常老实,其中少数几个心理素质强的,则显得一脸无辜,对生产队长郑重地点头,表示对他的话非常认同。
“所以说啊,人说话、办事都不能太绝了,不然难免遭报应。来啊,大家喝酒,喝酒喝酒!”一直沉默的文四爷,这时开了口,打破了沉寂、尴尬的气氛。
“都别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了!再说了,报应不报应的事儿,那个谁也说不准……,喝酒喝酒,喝酒吧!”一直沉默的刘江河也瓮声瓮气地说。
四爷的话,令生产队长感到激动,刚要敬四爷一杯,但听刘江河这样讲,不由再次恼怒,他冷冷地瞥了刘江河一眼,口气尽量平淡地说:“还是有报应的,不信不行啊……”
此刻,刘江河已经喝了七八两白酒,眼睛发红,听了生产队长的话,一阵冷笑:“报应?你们说,张一凡做过啥坏事吗,没有吧?还做过不少好事呢!去年不也说走了就走了吗?才四十啊,我俩同岁。”
“江河你说的有理,可……也不太对……”文斯礼用脚在桌下轻轻踢了刘江河一下,然后继续说,“一凡的死,主要还是因为违背祖训吧,自打‘四人帮’倒台,他就常年在外,那可算是离营闯天下啊,那哪能不出事儿……”
人们纷纷点头,说是啊是啊,张一凡到底是没有他爹厉害,张云昭当年,那……谁能比?言辞间充满钦羡和神往,话题就此被转移了。
听着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怀旧,四爷忽然惆怅起来,他放下了酒碗和筷子,慢慢地站起身,轻轻一叹:“谁说死的早就一定是命运不好呢?”说完,穿过人群,离席而去。
走到自己的茅屋门前的时候,四爷的惆怅更甚了。他刚才虽然那样说,而实际上,对于张一凡的英年早逝,他的心里一直有种说不清的滋味。
四爷这话以及他的表现,令在场的人极其迷茫,看着他的背影,人们纷纷摇头:“人短命还能是好事了?看来四爷今儿个是喝大了。”
然而,四爷的话却触动了人群之外的文彬。看着眼前肆无忌惮地吃着自家猪肉的人们,看着点头哈腰的父亲,想着这次会餐的缘由,他先前的抑郁和悲伤迅速涨满心胸,突然萌生了离家远走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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