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0-09-28 17:0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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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彬决计要离开卫营了,他宁肯将来死于非命,也不愿如现在这样低声下气、毫无尊严地活着。他的眼前浮现出了这样一幅场景,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那里没有人知道他是卫营的人,更没有人知道他是文斯礼的儿子,那里的人只知道他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对他非常爱护,那些与他一般大的孩子都喜欢与他一起玩耍,他们一起在蔚蓝的天空下、在碧绿的原野上、在清澈的小溪边,捉鸟、捉蚂蚱、捉鱼、放风筝……,大家都是那么友好、和善、快乐,没有讥笑和谩骂,没有欺辱和殴打……
“酒呢,酒呢?哎斯礼,没酒了怎地?!”田可贵鸭子一样的声音,把文彬从梦境吵醒。
在座的很多人对田可贵露出了鄙夷之色,然而都没有说什么,只把眼睛看着文斯礼,他们虽然觉得田可贵无耻,但内心里是很希望文斯礼继续上酒的,因为经年不遇的一次会餐,怎么也得吃足喝足才行。
文斯礼这时也有了醉意,站起身,一挥手:“咋能没酒呢!上午文彬他妈在后山李家作坊买回五十斤呢,这才哪到哪……”说着,朦胧着醉眼,寻找了半天,才看到人群外的文彬,霎时将眼睛瞪圆,“还(他妈)傻站着,还不回家拿酒去!”说完,重重地坐在凳子上,摇头叹息,“和他妈一样,忒傻、忒迟钝。”
场院上早已吃饱、正在玩耍的孩子们,发出了一阵哄笑,尤其是地主,笑得格外声大。
刘江河白了文斯礼一眼:“你跟孩子耍啥威风啊,那么小,身子骨还弱……”然而说是这样说,刘江河看了一眼正在用尖刀剔骨头玩的柱子,倒也没让他去帮文彬一起取酒。
文彬的脸变得惨白,差点落泪,他呆愣了片刻,向家里快步走去。
梦境只是梦境,现实的残酷才最为真实。这种巨大的落差,让文彬的思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先前他想的是,一旦离家远走就永不回来,哪怕是早死异乡。但现在他想,将来离家之后,一定要回来,而且要风风光光地回来。到了那个时候,任谁也不敢再欺负自己和家人;即便自己在风光之后即刻死去,也算活得值了。
这种思维一经确定,文彬似乎增添了无穷的力量,可当他抱着盛满十斤酒的塑料桶回到场院时,面对孩子们的再次哄笑、面对大人们那看着酒桶的贪婪眼神,他才再次意识到,离家远走也好,离家远走之后风光地回来也好,那都是将来的事情,距离现在还非常遥远。
这样想着,他不免沮丧,动作就有些迟缓,文斯礼这次没说什么,地主却大喊起来:“又傻了啊你?还不去倒酒!”说完,仍觉不太过瘾,又对身边的孩子们,小声学文斯礼的口气,“忒傻,忒迟钝……”于是,孩子们又是一阵哄笑。
就在这一刻,十岁的文彬,平生第一次有了打人乃至杀人的冲动,然而这种冲动目前无法实现,便化作了他的一个目标,那就是他将来必须要让地主、铃铛乃至生产队长跪在自己脚下。
他这样盘算着,却将酒桶尽量轻地放在了父亲所在的桌上,然后如履薄冰地转身,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
在卫营,别说是真正的离家远走,就是产生离家远走的想法的人,也是极为罕见的。不论大人还是孩子、不论处于何种境地,他们的梦想里压根就没有“离开”这两个字,哪怕是在真正进入梦乡时都不敢梦到。
因而喝酒吃肉的人们,做梦也不会知道软弱不堪的文彬,是怀揣着远走高飞并衣锦还乡的想法为他们服务的,他们只知道,参加这种会餐,无异于过年,而且不用自己花费一分钱。这种珍贵的经历,能让他们在之后的数日内,从梦中咂摸着口水笑醒。
是的,对于卫营人来说,“离开”这两个字太奢侈了。虽然,他们在看戏的时候,能够让思想溜号那么个把小时,可在曲终人散之后,灵魂会即刻乖乖地跪倒在那令他们安全、令他们憋闷、令他们敬畏、令他们沮丧的祖训之下。所以说,卫营人既没有开拓的勇气,也不具备无为的心,总体上是压抑和纠结的。
但如果以此认为卫营人没有任何梦想,也是不客观的,只能说,他们的梦想在改革开放的大环境下、对比着其他地方的人,有些另类罢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至少有两个梦想,其一是渴望着周边村镇的人,能如过去那样把卫营当作“圣地”,到这里拜谒,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八面尊神”像的失而复得或重新建造;其二是渴望爆发如“文丨革丨”那样的运动,从而让外人认识到卫营独特的价值、对卫营重新刮目相看,那个时候,他们得天独厚的自豪感会暴涨数倍,使他们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幸福和安全的人。
说到梦想,其实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就是由各种梦想共同成就的。
人梦想着安全安稳,于是产生了家庭;人梦想着平安和顺,于是产生了规则;人梦想着征服或占领,于是产生了权力和战争;人梦想着比别人过的好,于是产生了竞争和尔虞我诈;人梦想着成名成家,于是产生了各种文化头衔;人梦想着自由平等,于是产生了道德和法律;人梦想着改造命运乃至改造世界,于是产生了进取和革命……人梦想着那些难以实现的梦想能够实现,于是产生了戏剧以及各类初衷不同、层次不同的文艺。
卫营人也是需要艺术消遣的,下午四点的时候,他们终于酒足肉饱,扔下广场的一片狼藉,陆续去了四爷那里。四爷是中途离席,一些人没有察觉到他的忧伤,一些人觉察到了他的忧伤,然而察觉了他的忧伤的人,潜意识中大都这样想,他的忧伤只是他的忧伤而已,他总不能因为自己忧伤而不顾村人的需求保持沉默吧?于是也随着人流涌到了四爷的门前。至于田可贵之流,虽在最初不赞成四爷在这里落户,但对于四爷的名气和才能毕竟敬畏,对于“文艺”也颇为喜爱,所以早是四爷书场的常客,这次当然不会错过热闹。
此时四爷的神态倒很安然,照例唱了几段鼓词,然后话题毫无意外地落在了卫营的得天独厚和与众不同上。
“其实功德碑的力量,本不应该比尊神小,可是……”四爷说。
“哦?真是这样啊!那……怎么呢?”人们纷纷问道。
四爷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淡淡地说:“只因为那功德碑上少了一个名字。”
“少了个名字?谁的,谁的名字?!”人们惊诧地问。
四爷摇摇头:“这个……,还不好说,我还没看透彻,正在推演……”
人们听了,感到有些泄气,不过仍然七嘴八舌地猜测着,毕竟这是一个闻所未闻的谈资,而且四爷是知天知地、精于卜算的人,他的话应该是没错的。
“哦……,咳……,那是谁呢?四爷你可得快点推算啊……”
“是啊是啊,四爷快点算……,我猜啊,肯定是个大户人家的人!”柱子舞弄着锋利的杀猪刀,也参与着大人们的议论。
“嘭——啪!”这时,一个二踢脚突然在天空炸开,将人们惊得一颤,立时停了议论。
放二踢脚的是庙祝,他站在庙前,向茅屋这边扫了一眼,就转身进庙去了。
有人骂道:“这个死聋子!不年不节的,放这个干嘛?!”人们纷纷附和,说是啊是啊,这人这些年变得真怪。
四爷没说话,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峻。
文彬也没有说话,他一直沉浸在猜测中,他猜测着,碑上少了的那个人会不会是自己的爷爷呢,爷爷那时可是大户人家、是地主啊!因而他仿佛没有听到爆竹的声音,显得异常呆滞。
“忒傻,忒迟钝。嘻嘻……”这时地主又模仿起了文斯礼的语气,孩子们哗地大笑起来。
柱子的眉毛“唰”地立起,但这次并没有冲动地动手,因为这一天的耳闻目睹,使他明白了文斯礼为什么要杀猪,也使他对自己自告奋勇地帮忙杀猪这种行为,有了些不甚清晰的反思。
四爷瞟了地主一眼,沉声说:“吃喝了大半天,大伙都累了吧,回去吧,回吧。我得睡会儿,年纪大了,不服老不行啊……”说着,起身打开了茅屋的门。
生产队长狠狠地瞪了地主一眼,随着四爷的话头,对人们说:“都回家吧,散了散了!”人们这才极不情愿地慢慢散去了。
二踢脚的爆炸声没能令文彬震动,地主的讥讽,却让他从猜想中醒来。看着地主以及一些人对自己的鄙夷神态,打人乃至杀人的冲动再次从他的心中涌起,这个时候,他确定了又一个目标。
他要与张晓飞学武,因为既然挨打也要请人吃肉,倒不如学会打人。虽然他坚信离家远走后风光地回来、让地主等人跪在自己脚下,这个理想一定能够实现,可那毕竟是将来的事情;眼下,他也不想再忍气吞声地活下去了。
望着张晓飞家,文彬暗暗地思量着。没人能够看得出,这个怯懦而呆滞的孩子,此时的心是一座正在酝酿着的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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