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林的诅咒》
第26节

作者: 一剑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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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10-10-07 04:4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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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0年,卫营大旱,从开春到农历六月只不痛不痒地下过两、三场雨,因为不能及时灌溉,田里庄稼势必难保。可以想象,这样下去到明年,连造反派家也没有余粮了。
  有六十年代饿殍遍地的前车之鉴,不论你是革命的还是被革命的,总要考虑生存这个最为根本的人生课题。于是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偷偷地请教老庙祝,期望得到降雨的良方。老庙祝对此的回答是:“值福星出世,田地自然有救,福星当令,数在八、二。”
  这个消息很快在私下传开,人们听了,似懂非懂且将信将疑。
  几天之后,8月2日上午11点,张晓飞降生了。其时晴朗的天空,响起了隆隆的雷声,持续一个小时之久,到中午才停,这让在场院中翘首盼雨的卫营人好不失望。但正午刚过,天空突然阴云密布,未等人们反应过来,大雨已倾盆而下,也正是此时,王月玲生下了田园。
  这场透雨一直下到黄昏,十之七八的庄稼因此得以转活。
  于是有村人醒悟:“福星当令,数在八、二”,正应了8月2号这个日子;而福星,不正是张家和田家这两个孩子吗?!
  遗憾的是,老庙祝竟在当天傍晚去世了,小庙祝又情绪低迷、沉默寡言,因而关于“福星”的认定,引发了村人的争论。一说,张家晓飞落生时只打雷而没有下雨,算不得福星;一说,若没有张家晓飞事先行雷,恐怕雨也未必能下;一说这是碰巧,老庙祝的话不可信,封建迷信要不得。后来有聪明者,凭此断定福星仅是田园,这个说法,渐渐得到了人们相对一致的认同。
  若干年后,长大成人的张晓飞明白了这其中的玄奥:人们认同田园为福星,并不单单是因她伴雨而生,其深刻的心理根源应该是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试想,儿子是一户人家标志性的产物、是传宗接代的必须,谁希望别人的儿子是福星呢?可女儿就不同,那终究是泼出去的水,让他田家女儿当个什么星又有何妨?倘若幸运,娶来做儿媳也说不定。况且,田可贵在当时属于“革委会”的人。而老庙祝所言,未必只限定在当年的收成,他说的田地得救,应该是1982年全国范围铺开的土地改革,福星则指的是***。当然这是后话了,且按下不提。

  村人对田园是“福星”的认定,使本就狐假虎威的田可贵,更加扬眉吐气了几年。然而在文丨革丨结束之后,他的地位一落千丈,人们当然不再提及“福星”之事,他感到异常失落和不安,便开始试着与张一凡交往。
  张一凡对于“福星”一事根本未加在意,也清楚田可贵与他交往的心理。起初他有些反感,但后来觉得不该把时代的错误记在个人的账上,便原谅了田可贵,并对他的热情报以至诚,帮助他医治牲畜,指点他捕鱼养兔,等等。
  张、田两家的往来,引起了村人的注意和猜测,渐渐又开始了关于“福星”的新的讨论。不觉数年,张小非和田园渐渐长大,出落成了一对金童玉女,人们则更加确信,两家肯定要结成儿女亲家了,于是褒贬不一,各揣羡妒。直到小非九岁这年,张一凡猝然去世,他们才又有了新的谈资。
  张一凡去世了,田可贵不再与张家亲近了,到后来,他甚至非常明显地阻止田园与张家过多交往。对此,人们丝毫不觉得奇怪,因为这合乎田可贵的品性,也有利于他对女儿独据“福星”称号的标榜。
  一个太喜欢标榜的人,是令人讨厌的,不论他标榜的是什么。一个太喜欢标榜的人,又是可怜的,尤其他标榜的事物有些虚无缥缈。
  因而,几乎所有的卫营人都讨厌田可贵,但也有人同时觉得他可怜。觉得他可怜的人们,倒是真地希望田园是个“福星”,不过他们概念中的“福星”与田可贵概念中的“福星”有很大不同。他们希望田园是“福星”,是因田园的可爱和王月玲身世的不幸,他们实在不希望看到,将来田园的命运像她妈妈那样。王月玲因女儿是“福星”而产生飘渺的幸福感,其缘由也正是因为这个。

  在人们眼中,卫营“三朵金花”的命运都很悲惨:李霜菊疯了,苏淑文中年丧夫,只有王月玲的家庭比较完整、可丈夫偏偏是卫营中最不堪的人之一。时至今日,结婚十年了,王月玲对自己当初的软弱确实一直非常悔恨。但她觉得,李霜菊和苏淑文的命运,尤其是苏淑文的命运,看似比她不幸,其实要比她幸福得多,因为她们都明明白白、轰轰烈烈地爱过;苏淑文虽然寡居,却不用承受自己这种貌似完整、实则煎熬的痛苦。而且,王月玲所受的痛苦的煎熬,不止是因天天面对田可贵的不堪,还有另外一层永远无法示人的隐衷。所以她常常祈祷女儿真的是一个自带福气的福星,将来既能像苏淑文那样敢于追求并追求到自己的幸福,又能使自己的幸福拥有形式上的完美。

  想着这些,王月玲的泪水再次汹涌起来,有几颗泪珠滴落在田园的脸上。然而田园没有感到,这时夜很深了,她已经睡熟在妈妈的怀抱里,并做着一个奇怪的梦。
  梦的背景就在卫营,场院上是熙熙攘攘的人,似乎赶集一样,又似乎在看戏。而田园一家三口,费力地穿过人群,向野林方向急匆匆地走去。田园有些迷惑,不知这是要去哪里,想询问爸爸和妈妈,却觉得全然没有询问的必要。并且她发现,爸爸的面容非常模糊,仿佛不是爸爸。而奇怪的是,这个仿佛不是爸爸的爸爸,让她感到分外地踏实和亲切……终于,他们穿过了野林,爸爸和妈妈都松了口气,彼此欣慰地一笑,拉着田园继续向前疾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停住了。这时田园发现,眼前横亘着一道宽宽的、深不见底的沟。沟上没有桥,爸爸说去探路,然后便不见了,只剩下她与妈妈在沟边焦急地等待。等着,等着……,身后忽然响起嘈杂的人声,好像是针对他们而来,田园紧张地看着妈妈,妈妈的脸色也变得惨白,攥紧了她的手,在越来越迫近的人群与无底的沟壑间焦虑地顾盼着……

  只是最终,她们既没有跳进深渊,也没有被人群俘获,因为在千钧一发的选择之际,田园从梦中惊醒了。
  人生的痛苦,有时就如这梦一样,不在于某个结果的出现,而在于身处两难境地的选择。
  然而选择,总是要产生一个结果的,即便不去选择,也会有一种结果产生。那个结果就是被称为命运的东西。
  命运因之可大致分为三种,幸福的、不幸的、介乎幸与不幸之间的。

  很多人的人生,通常是在第三种命运中寻找着第一种命运,同时却为自己塑造着第二种命运。
  此时,寂静的卫营响起了鸡叫声,在告诉人们天要亮了。其实,“鸡叫天亮,鸡不叫天也亮”,在这个积习和惯性横行无忌的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人,把鸡叫与天亮彻底混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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