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这次又说给我拿馍馍吃，还说给我炖兔子肉吃。我最爱吃爹炖的红烧兔子头了，先抠出它的眼珠，扔进口中用牙挤住，“噗”地咬破，会有一股黏黏的水涌出来，充斥舌尖，如蕊般绽放——把兔眼睛当糖豆吃，然后再拿根筷子横穿眼眶，掰住它的三瓣嘴，一点一点仔细啃。我越想越饿，便自己穿好衣服下床。
　　我打开门，风呼地将我吹了个踉跄，扬起我少而黄的头发。
　　夜很美，繁星满天，没有月亮。
　　但是屋外很亮，比天上的繁星还亮，黑压压的人群，明晃晃的火把，闪亮如宝石的眼睛，一双一双，齐刷刷盯着我。我看见了波波，他怪叫一声，朝我扬了一把沙土；我看见了杰子，他带着大大的黑框眼镜，脸色惨白，一只袖子空荡荡的。他啐了我一口，躲到了丁三叔的后面。

　　爹说：“细细，爹对不住你。”
　　多少年后，我想起那个夜晚，心中充满遗憾。那么美的夜晚，那么美的星空，那么美的火把……那么美的我，却被他们当成妖女，抓进了猪笼。猪笼太小，边角上还是带着令人作呕的绿色猪屎，散发着经久不散的恶臭。我蜷成一团，悬在空中，打着转，这让我有点晕。
　　“烧死她！烧死她！”
　　“把她沉到江底！淹死她！”
　　“把她活埋！”

　　“把她拉去乱葬岗，喂鹰！”
　　“不能喂鹰。”这时一个稚气的童声响起：“鹰不吃她的肉。”杰子说完又快速躲回丁三叔身后，只露出一双萤火虫一样的眼睛。
　　“老胡，你说她身上一点疤痕也没有了吗？”
　　“是。”
　　有根小棍从猪笼孔里伸进来，挑来我的上衣——他扔了棍，快步跑开，到这恐惧：“没有，一点印子都没有！雪白雪白的……”

　　杰子说：“不对啊！我明明看见她被抓烂了，皮肉翻了出来……”
　　我想：乌婆婆，你真是害苦了我，早知如此，我还不如痛着。
　　爹说：“这只是其一。其二是当我端着猎丨枪丨打她时，枪子却打到了床腿上……我胡一发二十多年来从未失过手。”乌婆婆站在他的身边，诡异地朝我微笑。她是在我昏迷的这五天里出现在我的梦中的人，我以前从未见过她，她给我抹了药水，我觉得她是个好人，尽管她对我笑得很阴森，很歹毒。

日期：2010-3-22 23:56:00

　　爹的叙述。
　　四年前的一个夏日，我追猎一只林麝，它的腿中了一枪，我想得到完整的麝香，所以只打了它的腿。它往森林深处跑去，我抓紧了脚步，不能给它喘息的机会，因为如果它停下脚步得到喘息的机会，它会张口把它肚脐上的麝香咬下来糟蹋掉。很奇怪是，它竟然越跑越快，等我追上它时，天已经暗了下来。
　　我取下麝香，准备放它一条生路，便说：“你走吧！我已经拿了你最宝贵的东西。”它竟不走，摆摆屁股意思好像让我跟他它走。我说你放心走吧，我认得回去的路……我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天空低了下来，好像天要塌了似的，不一会乌云从四面八方涌来，黑压压聚在我待的地方上空。这个很正常，夏天这样的天气一看就是要下暴雨了，我和林麝找了个大树洞躲了起来。过了一会，突然刮起了大风，很大恨大，我这辈子从来没再见过那么大的风，恨不得把树干全数摇断，那个声音，像鬼哭一样，再过了一会，电闪雷鸣，闪电像是要把天空撕裂一样，雷声不是轰隆隆的，而是每一下都是炸雷。雷电从南面传过来，越来越近，像是一步一步紧追什么东西。根据以往的经验，这样的炸雷，是要霹雳小妖小鬼的。

　　在那个雷声已经劈近我所在的树洞时，林麝发出一声嗷叫，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接着，它头一歪，身子倒下去，死了。这时我听见耳边又一声炸雷，又不太像雷声，更像是爆炸声，用土火药开山放炮的声音，伴随着地面一阵剧烈的震动——又一个小石头落到树洞前面，接着有无数块小石头落到树洞前面，不一会又一声炸雷，我探出头去看，发现前方的天空红光一片，红光中有一个黑点，这个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等我发现“大事不好”时，那个黑点已经落到了我的头上，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个黑点，是块石头。
　　等我醒来时，天已经放亮，我不知我晕过去了多久，是一天还是两天，也有可能是更长的时间，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饿。我的头很疼，血已经结了疤。我拉过身边的林麝，用藏刀割开它的皮，剜里面的嫩肉吃。我刚刚吃了一条腿，就听见了哇哇的哭声，我只好放下麝腿仔细听，还真是哭声，像个孩子的哭声，也不是孩子，就是婴儿的哭声……

　　爹说到这里，深深吸了口气，似乎已经沉浸在回忆中。村长不耐烦：“接着呢！快说。”
　　爹白了他一眼，看着眼神中充满企盼的众乡亲，接着说：“细细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孩子，那几个炸雷炸开了好大个石坑，当我走过去时，她光着身子躺在一堆小石头上，身上的脐血还是新鲜的。”
　　我的来历爹一直就没隐瞒过，他还说当时他看到我第一眼，我就对他笑，他一下就喜欢上了我，扒了林麝的皮将我包裹在里面抱了回来。

日期：2010-3-23 9:02:00

　　八
　　波波怪叫一声，说：“细细是孙悟空，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欧——”波波娘伸手打了他一巴掌，骂道：“他奶奶的小兔崽子，你给我闭嘴！”波波爹抬手给了波波娘一巴掌说：“他奶奶的你骂谁呢！想死啊臭婆娘！”波波娘觉得好没面子，咧开大嘴哭起来：“哎呀，天杀的呀，你敢打我呀，我不活了呀……”
　　村长暴喝一声：“都给我闭嘴！”
　　万籁俱静。
　　在这落针可闻的时刻，忽然有个人放了个响屁，想放又不敢放，断断续续好一会方才结束，人群忽然爆笑起来。村长却没有笑，他阴着脸说：
　　“还有心思笑，有个妖精在我们村里，就在我们身边。难道你们都想跟丁家三嫂一样死的不明不白吗？”

　　人群立刻安静了，比刚才还安静，这件事情可是关系到自己的生死，绝对不能含糊。他们的眼睛，如钉子一样，射到我的身上。我心想，丁三婶又不是我害死的，为什么让我被黑锅？
　　“细细以前不是一直挺好的吗？”
　　“那是以前，现在她开始做恶了。”
　　“就是，她推倒了波波，波波现在傻了。”
　　波波大叫：“你才傻了呢！我没傻，我好的很！你再说我傻，我让我爹扒了你的皮！”
　　我说：“波波不是我推倒的，他是自己不小心摔倒的！”

　　我说：“波波，你说，你是我推倒的吗？”
　　波波哈哈大笑：“死细细，坏细细，死细细，坏细细……”他抓起一把沙土，扬到猪笼上，我的眼睛里进了沙子。我轻轻揉着，很疼。杰子用他仅剩的手臂抡起丁三瞎子的拐杖朝我挥来。我喊：“杰子——”
　　他的拐杖没落下来，掉在地上，他说：“你怎么知道是我？刚刚你明明闭着眼睛……”
　　村长的傻儿子山根说：“她有第三只眼！”
　　爹说：“细细，你有天目？”
　　村长说：“什么天目，是鬼眼！”
　　我心里说：“不是鬼眼，是灵瞳！”

　　波波说：“戳瞎她的鬼眼！”
　　我眼睁睁看着二伟将一根烧得火红的碳条按在我的眉间。
　　他们经过商讨，一致认定我的第三只眼就在眉间。
　　二伟说：“杨二郎杨戬的第三只眼不就在眉间吗？”
　　村长说：“罪过，万万不能那么说，他是神仙，二郎神，而细细，是个妖怪！”

　　丁三叔说：“狠狠烙，连她另外两只眼也戳瞎！”丁三叔心里很不平，有的人能长三只眼，而有的人却一只眼也看不见，他真的希望能有人附和他，把我两只眼睛全给烙瞎，可是没人注意他说的话，都正紧着一口气，看真人版的梅花烙，眼睛睁得不能再大，一眨不眨，免得错过这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