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为什么平日穷苦得要死要活，没有人来关注，偏偏在人之将死的时候，把这过分关注投注于他。我一点也不明白，这是要杀人，杀人，大家还那么兴致勃勃，激昂的样子，像是要去前线打仗的士兵，或者，场地中心站着的人，即将发放金块。
　　烈日当空，已是晚夏，却闷热得要将人烤成肉饼，囚车在一旁，人未下来，人群如同屎窖里的蛆虫，一团一团的蛆虫，突然被开水烫了一般，快速蠕动，蜿蜒。
　　“怎么回事？”
　　“还没下来。”
　　“怎么还没下来？”

　　“谁知道呢！”
　　“唉，你挡到我了，你往边上闪闪……”
　　“你拽我头发干嘛？”
　　“我可没拽，别看我！”
　　“谁踩了我的脚？哪个王八……”

　　“你才王八呢！你王八蛋……”
　　“你不想活了？你知道老子是谁……”
　　……
　　…………

日期：2010-3-30 0:11:00

　　随着车门“蓬”地关紧声，鼎沸的人群骤然安静下来，像是一瞬间被人同时掐住了脖子，鸦雀无声。眼睛，直勾勾盯着场地中央，兔子爸垂着头，木偶一样被押到中间，跪下。
　　人群有了长吁声，千呼万唤始出来。
　　我以为兔子爸要做临刑前感言，我以为鱼西施会发癫，我以为兔子会疯叫，我以为，我以为……
　　什么都没有发生。
　　人群很安静，安静到能听见不远处花骨朵啪地开放的声音，能听见舞蹈的彩蝶挥动翅膀的声音……那么美的晚夏，那么美的田野，却要发生一件极为血腥极为阴森的事情。

　　兔子很安静，鱼西施很安静，他们全都一个动作，咬着牙，紧握双拳，脸色透着绝望的白，浑身止不住抖……但是他们的眼神竟然是坚毅，像是准备上战场的死士，带着赴死的决绝，如同那个场地中间跪着的，是自己。
　　这种安静压抑，比爆发来得更可怕。
　　穿着制服的人，拿个喇叭屋里哇啦念着什么，空气极厚重，声音在这厚重里，一旋一旋，荡漾。人群又开始了骚动，一群苍蝇哄哄乱叫，其势头有压倒制服的意味。制服习以为常，声调如常，不一会收起那张薄薄的纸，又说了几句什么。人群中忽然传来：“嘘！要枪毙了！”
　　安静。
　　大人捂住了孩子的眼，半大小子捂住自己的眼，再从指缝露出半拉眼珠，老人口中无声的念念有词，胆大的青年抻着脖子，使劲往前伸着脑袋——我看向兔子，兔子看向兔子爸，兔子爸的眼睛盯着鱼西施。那是一个怎么样的眼神，我无论如何也是形容不出那个眼神的，他就那样盯着鱼西施，一瞬不瞬，直到，一行清泪落下来。

　　鱼西施紧抿着嘴唇，浑圆的身子抖动，那是认命。
　　兔子紧抿着嘴唇，瘦弱的身子颤抖，那是不低头。
　　那天，他和鱼西施从监狱回来，就一直是这副表情，他中间只跟我讲了一句话，他说：“总有一天，血债血偿。”

日期：2010-3-30 3:29:00

　　乌云刹那间压下来，不知何时聚集在头顶，忽然就压了下来。由晴好的天一下子暗下来的天色，让人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接受。没有了太阳的炙烤，空气有些微微的凉意，鲶鱼表皮一样的皮肤，渐渐干燥，但黏涩，两条手臂粘在一起，掰不开。
　　好像有阴嗖嗖的风刮过，人群不安起来，有人说：“枪，真枪。”有人说：“操，这个时候能玩假的吗？”有人说：“嘘——”
　　我站在人群中，不能到大人们的腰，可是他们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我抬头，只能看到他们的下巴，费力地伸着，脖子里的筋挣得青紫。
　　“奶奶，我怕。”
　　“不怕，这个是阎王爷来收魂来了。”
　　“阎王爷在哪？长什么样？”
　　“嘘，闭上眼睛，阎王爷要是知道谁能看见他，他便把她一起带走。”
　　“……”

　　“哎，真是怪，刚刚还好好的天……”
　　“……莫不是……有冤气？”
　　烟斗爷爷讲过“窦娥冤”的故事，她有冤气，在临刑之时指天为誓，死后将血溅白绫、六月降雪、大旱三年，以明己冤，后来全都应验。兔子爸也有冤气，可是，兔子说，这个社会，只认法律，一切都要按法律办事，法比天大，杀了人，就是要偿命的。
　　其实，我多么渴望奇迹能出现，渴望兔子爸能在临死前明个誓什么的，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把这些看热闹的全刮跑，刮到黑山老妖的洞穴里，一个一个全被喝光鲜血而死……可是，什么也没发生，到枪响的那一刻，没有血溅白绫，只有一滩血，一大滩血；没有降雪，只有风，阴嗖嗖的风，呼呼吹过。
　　兔子爸静静躺在那里，身体跪趴着，保持着临死前不可置信似的挣扎状，脑袋扎在地上，忽突忽突流着血……
　　人群还是安静，安静的可怕。

　　这时，鱼西施仰天长嘶一声：“于大——我们娘俩，怎么活呀——”她只说了这一句，就口吐鲜血，晕了过去。
　　到兔子爸死的那一瞬，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于大。

日期：2010-3-30 9:09:00

　　二十八
　　奇怪的天，阴沉，不一会竟起了雾，大雾弥漫，伸手还能看见五指，但是身前两丈，就目不能视了，哪怕我的灵瞳也看不透。
　　这个雾，真正奇怪。
　　鱼西施是背着于大的尸身去的殡仪馆，车不拉，拉的车太贵。我们的身前身后，浩浩荡荡跟了好多看热闹的小鬼，他们太闲，太无聊了。其实白天有太阳的时候，他们是不会出来的，阳光一照便会魂飞魄散，但是，阴雨天或者雾天，没有太阳的时候，他们便成群结队出来溜达，黑夜太漫长，他们喜欢热闹，他们怕孤独，因为，他们终将孤独百年，甚至千年。

　　在村里，小河清澈见底，鱼虾游弋。夏季突降暴雨时，河岸急速上升，略微浑浊的河水漾到岸上来，带着大条大条的鱼和活蹦乱跳的虾到岸上来，还是欢蹦着，有水，它们就有安全感。太阳出来，水位渐落，鱼虾被搁浅，水洼越来越小，越来越小，鱼虾在有限的空间内乱窜，随着阳光的毒辣，水汽一点点蒸发，它们，终将变成鱼干和虾干。我是从来不会让它们在河滩上变成鱼干虾干，我挎个藤编的篮子，一条一条捡了置于篮内，回家放到房顶上，再变成鱼干虾干，秋冬天，可以慢慢吃，烧汤煮粥都很合适。

　　小鬼们大着胆子白天出来，就是赌太阳不出来，有时也会失算，失算的时候，它们会躲到阴影里，一大串影子挤在一起，太阳渐高，阴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小鬼们尖叫着，像被踩了尾巴的猴子，发出“唧唧”的杂乱的叫声，叫声随着最后一点阴影的完结，魂飞魄散，宣告终止。

日期：2010-3-30 9:10:00

　　这一路上，于大的魂魄想从里面钻出来，可是，不知何原因，只抽出了一半身子，另一半，还停留在他身体内，任凭他怎么用力，都还是徒劳。
　　在家时，夏夜里，树林中会有知了猴从泥土中凿洞而出，我们会捡了煮了吃或者剁了炒花椒吃，那些躲过我们扫荡的，便溜溜爬上细高的树干，停住，褪壳。有些奇怪的知了猴，褪到一半，怎么也褪不下来，最后，进退不能，最后，就饿死风干了，树干一动，掉下来，拿脚一踩，能跺成粉尘。
　　于大就是那样，进退不能，面对着众小鬼的嘲笑，有些恼怒。
　　我们到殡仪馆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路两旁，有太多的怨魂，凝视着我，我只好目不斜视，老老实实往前走。于大需要化妆，他的脸已经不成样子了。
　　在路上，鱼西施想休息一下，刚把于大的尸身放下，就从浓雾中窜出一帮痞子，他们挥着钢管对着他，一阵乱舞后，扬长而去。我的嘴角流着血，我咬破了其中一个的手腕，脸上这一个大红掌印，就是他赏我的。兔子在整个过程一动未动，鱼西施只会嚎哭。兔子伸出指尖轻轻擦拭着我嘴角的血迹，冷冷地说：
　　“细细，他现在，只是一具尸体，就算打烂，他也没有知觉。你，这又是何苦呢？”
　　殡仪馆很忙，于大需要排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