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婷婷五年来的梦想破灭了。当那把冰冷的匕首架在她脖子上的时候，她听到梦想破灭的声音，像一只玻璃宝贝从高处跌落。国家有五年计划，冯婷婷个人也有。从她进入这个圈子里那天开始，她便决定五年以后全身而退。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一个二十五岁的女孩，拥有十万块钱，这可以作为某一件正当事业的起步。没有人会问你的钱是怎么来的，也没有人过问为什么不是处丨女丨。

　　冯婷婷是工人阶级的后代。冯婷婷一直记得那一天，1998年6月21日。那天，父亲从干了一辈子的自行车厂下岗回来，全家一起抱头痛哭。母亲是嫁到城里的农民，她还在上高中二年级。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们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冯婷婷做梦也没想到，“领导阶级”竟然在一夜之间被抛弃了。这对冯婷婷来说，是喜忧参半的，她并不喜欢读书，如果有一个意义深远的理由让她离开学校，这对她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冯婷婷在学校里有个恋爱对象叫陆鸣，两人在一年前就已经有了肌肤之亲。

　　“你带我走吧，”冯婷婷对陆鸣说，“再远的地方，做牛做马我都跟着你。”
　　陆鸣说：“我不走，我爸妈要我考大学。”
　　“去你妈的，”情绪激动的冯婷婷咆哮起来，“你睡老子的时候怎么不通知你爸妈？”
　　她甩了陆鸣一耳光，一路哭着回到了自行车厂宿舍。那段时间的自行车厂，沉痛在悲伤的气氛中。走在小区里，你很难看到一个人的脸上挂着笑容。下午的时候，如果你留意观察家庭妇女的菜篮子，猪肉已经换成了大白菜。冯婷婷走在宿舍区，她突然对这个地方产生了无限的同情和厌恶。
　　“爸，给我二百块钱，”冯婷婷有些不忍地对父亲说，“明天老师让交资料费。”

　　她以为父亲会暴跳如雷的。没想到父亲一句话了没说，回屋取了二百块钱给她。此时，她的母亲正在厨房的油烟中做饭，冯婷婷把头凑到厨房门口，看了一眼母亲，叫一声“妈”，然后开门出去了。
　　冯婷婷直奔汽车站，乘上了开往省城的长途卧铺。半夜在路上，冯婷婷被一阵喧闹声吵醒。她看了一眼车窗外，月朗星稀。她想：这个时候，父母一定还没发现她离开了县城。三个男人站在车门口，手里提着木棒，高声吆喝：“下车，下车，吃饭了!”一车人被赶了下来。
　　这是一个路边小店，一只昏黄的灯泡在夜风中孤独的摇曳。被赶下来的乘客聚集在一起，嘀嘀咕咕地抱怨，这时一个手拿木棒的男子走过来：“瞎嘀咕什么，进去吃饭!”然后几个人摇头叹气地走了进去。只有冯婷婷还站在外面，她并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我已经吃过了，”她对那个手拿木棒的男子说。
　　“吃了也得吃。”男子恶狠狠地说。

　　冯婷婷不敢出声了，她也进了小店里。七八张桌子摆在一起，几十个乘客正挤在一起吃饭。冯婷婷吃的是炒饭，一结账，五十元!她正想争辩，旁边的一位大妈拉了拉她的衣角：“走了吧，姑娘，蚀灾免灾。”
　　冯婷婷到K城的时候兜里揣着三十块钱。在K城汽车站旁，她在一家职业介绍所交了二十元的报名费。他去了一家“外贸公司”，别人让她先交五百块钱的服装费。她只好离开，一个人在街上走。她对兜里的十块钱做了安排，买馒头或者打电话。城市里到处都是路，冯婷婷的方向一直向前。城市真大啊，她从白天走到黑夜，还是没有走到城市的尽头。城市的夜灯下，冯婷婷被三个男人拦住了。

　　其中的一个大胡子对她说：“妹子，你是不是迷路了？”
　　“我没有迷路，只是随处走走。”她说。
　　“那你家住哪里？”
　　冯婷婷说不上来。
　　“跟我们回家吧，你一个女孩走在街上不安全。”大胡子说。
　　冯婷婷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看一眼这三个男子，一个大胡子，一个瘦得像猴子样的高个子，一个染黄发头的胖子。夜突然很静，偶尔有一辆疾驰而过。路灯泛黄，照着几片同样泛黄的枯叶。风从她的T恤袖里吹进来，她打了个寒噤。
　　“我不能跟你们回去，”她说，“我只跟其中的一个。”
　　三个男人相互对视了一眼。有点意外。脸上都充满期盼。
　　“我跟你走，”她对那个大胡子说。

　　大胡子把另外两个家伙拉到一旁，交待了一番后，带着她上了一辆出租车。走了一天的路，冯婷婷坐上车的时候心里竟然涌起一丝惬意。她太想睡一觉了。“你为什么不问我要带去哪里？”大胡子问。
　　“随便你吧，”冯婷婷把头靠在座位上，闭上了眼睛。还能怎么样？她心想。她不想在街上走一个晚上。她明白这三个男人拦住她的目的，男女之间那点事儿，她和陆鸣早办了。但海誓山盟的结果怎样呢？爱情算个屁!
　　出租车在一个巷子里停下。几束灯光稀疏地照射在巷子里，大胡子带着冯婷婷从一道铁门里走了进去。这是一个住宅区，午夜的时候，除了能偶尔看到几个窗子亮着灯以外，其余的一片黑暗。大胡子带着她上楼，没有路灯，他用打火机照着。进了一套房，屋里凌乱得像垃圾场，四处烟蒂，墙脚一堆啤酒瓶，一副扑克散乱在一张麻将桌上。

　　“坐吧，”大胡子指着一个丢满了衣服和裤子的沙发说。
　　冯婷婷动手把衣服和裤子叠起来，誊出了两个人的位置。大胡子看了一眼，嘴角浮起一丝笑，然后从墙角的纸箱里拿出两瓶啤酒，用牙齿咬开后，递了一瓶给冯婷婷。冯婷婷摇摇头，大胡子一仰脖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你是哪里人？”大胡子打着酒嗝。
　　“船城。”
　　“来K城干什么？”

　　“赚钱。”
　　大胡子哈哈大笑。
　　“你太有意思了，”大胡子说，“回去吧，这里不是你玩的地方。明天一早，我送你去车站。”
　　冯婷婷不置可否。那晚，冯婷婷睡在大胡子里的床上，汗臭味熏得她睡不着觉。大胡子在外面喝了一夜的酒，却始终没有踏入卧室半步。第二天早上，双眼血红的大胡子对冯婷婷说：“这里不是你的舞台，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冯婷婷仍未说话，转身进了卧室，把大胡子的床上用品拆了下来，去卫生间里洗。大胡子愣了一下，回卧室睡觉去了。

　　这几年，冯婷婷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没有遇见大胡子会怎样？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当命运之船靠岸的时候，任何一种抵达的方式都毫无意义。于是她相信，花街是她人生中无法越过的一段。
　　如果说冯婷婷第一次遇见胡子是因为他长得魁梧，有安全感而选择跟他回家的话，那么后来他们选择在一起应该是因为两人都有相同的出身。胡子也是工人阶级的后代，这让她有同志般的感觉。所不同的是，胡子的父母死了，死了的那两个老工人辛苦了一辈子，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一个儿子和一套房子。胡子是待业青年，技校毕业的。他白天在家里睡觉，晚上便精神百倍地出去了。冯婷婷不敢问，但她知道这准没好事。果然，没多久，胡子被抓了，在街上跟人打架，砍伤了人。胡子以故意伤害罪被判三年。胡子被抓以后，冯婷婷出租了他的房子，将房租按月给监狱里的胡子寄去。


日期：2010-04-16　13:1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