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小姐》
第5节

作者: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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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天的花街是沉睡的。不远处的火车站里,人声鼎沸。一批批怀着梦想的人,在这个城市里来了又去。若是以前,花街可以作为他们暂作停留的地方,这里有小旅馆,小饭店,甚至还有两家职业介绍所。但现在不一样了,即使他们从花街穿过,也只是偷偷地看那些坐在屋子里打牌的女子们。他们中肯定有人知道这些女人的职业,也许还会在心里暗自发誓:等我有钱了,一定要来这里。她们闲得无聊的时候,也会逗那些背着行李和梦想的人,她们双手掐腰,站在发廊门口,冲他们喊:“大哥,进来耍噻”。这往往把他们吓着脚步更加匆忙了,于是她们就哈哈大笑。

  下午总有一段无聊的时光。花街上所有女孩都要求在下午四点准时出现在发廊
  里,这令她们心里多少有些不快,因为下午能够挣钱的机会少之又少。于是下午的这段时光,她们一般是在发廊里打牌,她们会很多种玩法,两个人玩“接龙”、三个人玩“斗地主”、四个人玩“升级”。她们多是在消磨时间,很少涉及赌博。她们在玩牌的时候,发廊里往往是烟雾缭绕,瓜子壳满地都是。她们通常喜欢听一些哀怨的情歌,歌词通俗,旋律轻快的那种,凡是流行于网络上的歌曲,在花街上同样流行。有时候,柳绿也和她们一起玩牌。在旧社会,老鸨通常上假丑恶形象的代表;而到了新社会,色情行业的老板娘们多是头脑灵活的、表面上从良的娼妓。当然,二十一世纪了,老鸨们已经不能再动手打人了,而且也没有了“赎身”这一说法,女人们都是自由的。而且发廊业正被越来越多的人认为是发家致富的捷径, 发廊老板在恶劣的竞争至少必须在表面上对手下的姑娘们好,特别是漂亮的姑娘,她们是摇钱树,是要当姑奶奶一样供起来的。于是乎,干发廊老板也不容易,她们必须八面玲珑,既要跟着姑娘们骂男人,又要顺着男人的意思批评姑娘不够敬业,没有满足男人们变态的要求。

  对于柳绿来说,父亲一直是她的累赘。每年都要花费大笔的医药费。如今父亲走了,柳绿便轻松了,她对自己的未来做了一个计划,打算买下“花房”的铺面产权。但在办理过户手续的时候,负责产权审查的工作人员告诉她,花街要拆了,所以不能再上市交易。的确,在全国大小城市都狠抓市容市貌的当下,花街是有碍观瞻的。但柳绿不明白,让一座城市表面上浮华有什么用?她想起老家有句俗语:马屎外面光。一座看上去繁华的城市,在柳绿看来就是一堆马屎。而马屎的里面,是一堆粗糙的糟糠。正如这座城市,表面是高楼林立,内里四处是丑恶的心,到处是奔波的人。

  柳绿将花街要拆迁的消息带了回来,发廊老板们便心存担忧。多年来,花街已经成了一个品牌。再者,他们当初盘下花街的铺面时,是出了高价的。只有花街上操皮肉生意的女人们不以为然。
  “拆就拆吧,”李倩说,“离开了花街,照样可以卖,哪里有需求,我们就到哪里去。”
  “你当然可以,你还可以去金帝大酒店呢。”陈小娇讥讽了一句,这两人一直是针锋相对的。
  陈小娇实际上说出了花街女子的一个梦想。对她们来说,金帝大酒店是天堂,而街灯下是地狱。即使是卖身,也得分三六九等。金帝大酒店的环境好,客人素质高,再怎么说,也是披着羊皮的狼。而不像花街,狼性毕露,目露淫光。如果到了街灯下,那就只剩下发泄了。李倩的确想进金帝大酒店,但没有可能。她长得太一般了。三角脸,小眼睛,大嗓门。“花房”的人都不怎么喜欢她,有她在的地方总有争端,不是她讥讽别人,就是别人挖苦她。但柳绿一直把李倩留在“花房”,因为她了解李倩心里的苦。

  花街的女子生活在别人的鄙夷之中,久而久之,这种压抑的心理出现了反弹,于是,她们也鄙视一切可以鄙视的人。她们鄙视李倩,或者更确切地说,她们鄙视李倩的男人胡广良。花街的人都知道,李倩是卖身养老公的。干这行的,有丈夫甚至孩子的大有人在,但把男人带在身边的却不多。
  李倩和丈夫胡广良也租住在这条巷子里。和其他女人的住所相比,李倩的住所更有家的感觉。丈夫胡广良闲在家里,全靠她出去挣钱。所以,她平时从不挑剔客人,并且生活节省。
  时间真是个好东西,它可以让一些看上去不可思议的事情,变得顺理成章。对于李倩和胡广良来说尤其如此。他们原来是西南地区一个偏僻乡村的农民,有几亩田地,几间瓦房,田里的水稻够一年吃,地里的玉米够养几头猪。从小劳动,他们习惯了在外人看来非常沉重的农活。白天下地侍候庄稼,夜间上床侍候老婆。放眼一看,整个村庄,所有的人都这样活着。所有人辛苦努力地活着,目的就是为了等到眼睛闭上的那一刻。这是中国农民最普遍的生活方式。

  但一些事物在悄悄改变。人的意识。改革开放的风吹到了这个村庄,那些不安分的年轻人开始涌向外面。然后他们回来,将外面的世界吹得天花乱坠。越来越多的人出去了,下广州,上北京。村里只留下老弱残孺。五年前还是新婚燕尔的胡广良夫妇,只是无数有梦想的农民中的沧海一粟。
  其实胡子说的是对的,城里不是冯婷婷的舞台,同样也没有胡广良的天地。进城的胡广良夫妇张着双迷惘的眼睛,面对高楼林立的城市,在车水马龙中露出一副乡下人的怯懦,他们能做什么?在现实生活或者文学作品中,他们都只有一个合理的去处,那就是建筑工地。
  他们修K城最大的贸易中心。胡广良砌砖,李倩给这帮抛妻离子的民工做饭。这是一个正常的生活状态。但它脆弱得抵不过一张纸。四年前的那个下午,当胡广良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时候,李倩正在将一盆回锅肉倒在锅里。当香气在工棚里弥漫开来,李倩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她还未从幸福中回过神来,工地上已经乱成了一片。她看到她的男人胡广良,被几个工人抬着上了救护车。李倩想奔过去,但她双腿一软,瘫了下去。

  胡广良捡了条命。这话是医生说的。如果他是以头着地的,他的脑袋开花了;如果他是以臀部着地的,他一辈子都得在轮椅上度过。胡广良是以双腿着地的,所以双腿粉碎性骨折。胡广良的双腿碎了,同时碎的还有这个家庭的未来。一个工人从楼上摔下来,这种事每年都在发生,既不能构成轰动性新闻,也不能引起重视。因为胡广良不是你的男人,不是你的儿子,不是你的兄弟。

  一个月以后,胡广良被医院赶了出来。理由简单得很有中国特色,医药费花完了。李倩去找工头,工头骂:狗日的胡广良,十几个工人砌砖,偏就他从楼上摔下来,他眼睛长哪里去了?妈个屄的,当初不要你两口子在这里干活,你们非得求爹求娘的,现在倒好,来找老子麻烦了!事到如今,我已经仁至义尽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李倩想想也是啊,为什么摔下来的偏偏就是自己的男人呢?当初若不是工头收留,还真不知道去哪里安身呢。李倩在工地附近的城中村租了一间房子,将胡广良从医院里背了出来。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工头在李倩离开的时候给了她一千块钱。
  这是让一个女人沦落成妓女的理由吗?当一个女人无路可走的时候,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只能是自己的生殖器。胡广良的腿得不到良好的愈合,在那段时间,李倩的梦里总是出现那些四处乱飞的碎骨头。胡广良才二十八岁。
  “我出去挣钱吧,”李倩对胡广良说,“你不要有太多想法,我都跟了你几年了。”
  胡广良愣了一下。他抓起床头的药瓶砸向李倩。
  “如果那样,我还不如死了。”他说。
  “死不可怕,但残废比死更可怕,”李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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