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时期的豪情、悲壮已经荡然无存,“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变成了“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式的迷惘与自哀;变成了“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式的悲观与惶恐;变成了“终身履薄冰 谁知我心焦”式的恐惧与愤懑。
名士们开始逃避现实、借酒消愁,开始寄情于老庄,他们以放达不羁的行为来表达内心的愤懑,以深远缥缈不干世事的言语来逃避可能的杀身之祸。这一切开始形成于魏曹正始年间,因此被称为“正始之音”。
“正始之音”与“建安风骨”风格迥异,魏晋风流这条大江驰出高原之后,出现了分流,别的支流都干涸掉了,只留下“正始之音”做为主流继续向前。因为“正始之音”流程很长,流域很宽广,渐渐地,大家就忘掉了建安,以为魏晋风流只与老庄有关,只与玄言清淡有关,只与放荡不羁的行为有关,只与美酒五石散有关。
这是一个误解。建安之后,风流已减半。
正始之音的最强音,是大名鼎鼎的“竹林七贤”,他们“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率性而为、冷眼世事。七贤之首为阮籍、稽康,刘勰《文心雕龙》接着说道:“及正始明道,诗杂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浅。唯稽(康)志清峻,阮(籍)旨遥深,故能标焉。”“独立不惧,辞谲义贞,亦魏之遗直也。”
“竹林七贤”的结局是分崩离析,稽康被诛杀,阮籍郁郁而终,王戎、山涛、向秀最终入朝为官,成为司马氏的家臣。他们的风采被世人仰慕并且效仿,可惜性由心发,作假不得,后人大多画虎不成反类犬。
“正始之音”这条支流在阮稽时期,还是深厚的、澄清的、令人怀想着思慕的,那么到了被人效仿之时,就开始泥沙俱下、浊流并出了。
七贤之后,风流只是残存。
元康九年就是这么一个风流残存的时期,所谓“名士风流”已经成为一件人人穿得的外衣,外衣之下是种种龌龊不堪。
日期:2009-01-19 22:14:20
三十四
对元康年间的人来说,正始年间的往事已经相当遥远了。
元康元年,距离稽康在刑场顾日影而索琴,最后一次弹奏《广陵散》,已近三十年;距离阮籍在醚酊大醉写《阮嗣宗为郑冲劝晋王笺》,违心的向司马昭劝进,不久郁郁而死,也已近三十年;
阮稽死后,向秀出仕。他离开曾经与稽康一起锻铁灌园的山阳,来到京都洛阳,受到了司马昭的奚落:“闻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我听说你一心想当个隐士,怎么不学那个著名许由在箕山采薇,到我的朝廷来做什么?
在刀剑隐约的威胁之下,向秀往自已的脸上涂抹泥淖,他说:“以为巢许猖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我以为巢父和许由这种孤高自傲的人,不明白尧帝求贤若渴的用心,隐居的生活不值得羡慕。
司马昭闻言“甚悦”,于是收起了屠刀。向秀入朝之后,完全改节自图,“弃老庄之自然,遵周孔之名教”,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依然回响着竹林清风,依然回响着稽康的琴声、阮籍的清啸,数年之后,他再次经过嵇康的旧居,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凄恻笛声,悲不自禁,写下了隐晦含蓄却又哀伤悱恻的《思旧赋》。
但这也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二十五年一世,人世间白云苍狗,早已不是当年景象。
元康时期,三国乱世在十多年前就已经终结,天下虽然还是司马家的天下,但是那个阴险好杀的司马昭早已化成一抔黄土,他的儿子司马炎宽厚仁恕、他的孙儿司马衷愚憨无知。“竹林七贤”的风流,从某一个方面来看,是在刀斧声中处乱不惊、守志不渝的风流,如今这刀斧已经偃旗息鼓,做隐士也不再被视为有意与司马家作对。
从晋武帝开始,朝廷着力笼拢着名士。按照《晋律》,“罪臣之门不得侍中”,但是稽康的儿子稽绍,还有先前被司马昭诛杀的许允之子许奇,都被任命在宫中的官职,以表示无猜忌;
甚至于,即使有人心怀怨恨,明确表示与司马家不共戴天,朝廷也往往采取优容的态度。如北海营陵人王裒,他的父亲王仪被司马昭无故杀害,王裒咬牙切齿,一直隐居在父亲的墓侧,朝廷多次征辟都置之不理。王裒没有遭到报复,以布衣身份寿终正寝。
王裒与司马家有杀父大仇,他的敌视态度还可以理解,此外还有一些臣子,他们敌视司马氏,根本不存在私仇,仅仅因为怀恋曹魏。如陈留外黄人范粲,原是曹魏老臣,自从司马氏篡权之后,他就一直闭门不出,朝廷征辟做官,他就装疯卖傻、假装话都不会说了,为了表明志向,范粲吃住都在一辆牛车上,足不履地,这举动与“不共戴天”异曲同功。即使是这样一个政治异已份子,晋武帝也“诏郡县给医药,又以二千石禄养病,岁以为常,加赐帛百匹。”
可以说,太康、元康时期的司马氏已经找到了作为统治者应有的自信,做隐士、做名士、非议礼教,已经完全没有政治风险了。
《世说新语》是南朝人收集魏晋人物言谈轶事的笔记小说,这本书透露出南朝人对魏晋人物的看法。“竹林七贤”一词最早出现在《世说新语.任诞篇》中,文中说阮籍、稽康等“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
“任诞”明显是贬义词,再推敲文句,可以发现“竹林七贤”这个词含有调侃讥讽的味道,这个“贤”是指“肆意酣畅”的“酒贤”,不是“圣人贤人”的那个“贤”。
这即是说两晋时代,世人眼里的“七贤”不过是七个山阳酒徒,如水岁月已经冲淡了七贤眉间凝重的忧郁,后人已无法理解前人胸中无法排解块垒。他们只看到七个放达的人,经常一起喝酒、清淡、吃五石散,身后的竹林在风中轻响,这七人鼓瑟欢笑,风姿绰约,煞是逍遥。
一个时代的英雄被抽离本质,被误解为浅显、庸俗的时尚符号,这种事情千百年来屡见不鲜。两千年之后,一个头戴贝雷帽、披散卷发、叨着雪茄烟凝视远方的中年男子风靡一时,海报上、T恤衫上到处可见他的肖像。其实穿这件T恤衫的人未必知道格瓦拉其人其事,他买这件T恤衫的时候原因无比简单,因为这个骜傲不驯的头像看起来很酷。一生以革命为最高理想的格瓦拉,死后就在这样成为他痛恨的资本主义者手中的牟利工具,成为他所痛恨的庸俗的载体,这也许是英雄最悲哀的地方。
在元康时期,“七贤”也变成了一个时尚符号。“名士风流”就像流感病菌一样传染开来,一时之间,全国上下到处都是风流的雅士,到处都是充斥着不着边际的玄言清谈。这些名士们聚在一起,一壶酒,一柄麈尾,一坐半晌侃侃而谈,说的话一般人听不懂;完了各自回家嗑药、服食五石散,药性发作时,神情恍惚神智错乱,以此为风雅。
扯淡扯出水平者,仪容俊美者,可以搏得盛誉、名满天下。于是那段时间的史料关于男子仪容的记述特别多,例如当时的谈宗王衍,“王夷甫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恒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王衍这人长得好看,说玄言说得很妙,他在谈玄的时候,手里总捉着一柄白玉麈尾,手很白,看上去与白玉没分别。
再如描述裴楷,“裴令公有俊容仪,脱冠冕,粗服乱头皆好,时人以为玉人,见者曰:‘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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