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面面相觑，曾国藩道：“洋人的要求很高，也没有多谈的余地，咱们大清国若是不依，便要干仗，你们说这仗能不能打？”
　　有人便道：“这仗万万打不得，僧格林沁是满人战神，蒙古骑兵也曾所向无敌，当年八里桥一战，三万人马也没打过英法几千人的队伍，以致圆明园付之一炬，割地赔款。那一仗洋人死伤不足百，咱们可是搭上了一万多精锐蒙古骑兵。如今七国发难，大小兵舰齐聚大沽口和烟台，若是打起来，只怕……”
　　曾国藩道：“我也说这仗打不得，不过，若是依了洋人的要求，我会落个什么下场？”
　　众人都不出声，席间静了良久，忽有一个童声响起，道出两个字：“国贼！”

　　众人一惊，循声看去，满座只有一个小孩，这童声不是黄连甲还能是谁？其实这话他们都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愿从自己口里说出来。曾国藩哈哈一笑，对黄连甲道：“有你这两个字，今天就不白请你来喝酒！”
　　他环顾四周，又道：“这孩子心直口快，我很是喜欢，我既召你们来说心里话，你们也不要忌口。”
　　他目光将在座之人都看了一遍，顿了顿，缓缓地道：“我肝病缠身，眼睛又盲了一只，告假在保定养病，已不久于人世，你们说朝廷为何一定要我来天津办这教案一事？”
　　一个武官双手一摊，道：“可着大清国找，朝廷大员里，除了总督大人，还有谁能和洋人打交道？没了！”
　　一个文官站起来，道：“文正公是当朝一品大员，精通洋务，满朝文武百官细细数来，再无谁能比您老大人更能对付四方蛮夷。太后皇上圣明，自然钦点您老大人抱病前来救国事于水火。”

　　另一个文官也不甘示弱，站起来道：“老大人一手承办的江南机器局，即是大清国日后富国强兵的希望。朝廷深知老大人深谋远虑，处事隐忍，不会将大清国置于危地，是以请老大人出山，力挽狂澜。”
　　日期：2010-09-27　00:34:32
　　其余几人也都纷纷出言，说得舌灿莲花，曾国藩听了这些歌功颂德之言，脸上却无半分喜色，隔了良久，忽道：“我也累了，你们都退下吧！”众人见总督不喜，只好站起来作揖，离席而去。曾国藩令那亲随叫回容闳与黄连甲，重新坐下来，叹道：“我是老朽了，既要听些真话，就该与你们一个一个私下里相谈，大家都坐在一处，谁都心存顾忌，哪里还有人敢说实话！”

　　容闳惭愧道：“卑职也没敢说心里话，请老大人见谅！”
　　曾国藩摆手道：“不是说你，你说不说话都无妨碍！”扭头对那亲随道：“你年纪不比我小多少，又是我的亲随，我若去了，未必还有高官敢用你，你就说说心里话，朝廷为何偏偏叫我来天津，替那崇厚来处理教案？”
　　那亲随看看曾国藩，又看看容闳，低声道：“这恐怕是，恐怕是，是叫大人……鞠躬尽瘁，那个……那个……”
　　那亲随支支吾吾，终是不肯说出下半句，这话便是黄连甲那小孩子，都知道出自诸葛亮的《后出师表》，前一句鞠躬尽瘁，后一句死而后已。黄连甲毕竟年纪还小，不明白那亲随把这句话用在这里的意思，只道他嫌死字不吉利，是以不敢说出口来。
　　曾国藩以手拍了拍那亲随的肩膀，道：“这也难为你了，你都这样说，看来我猜得没错。朝廷就是看我快死了，把这国贼的屎盆子端起来，扣在我头上！”

　　那亲随并未出口反驳，黄连甲这才醒悟，这话原来另有深意。曾国藩又道：“我这一生，挨骂无数，年轻时剿灭长毛，杀人无算，在民间落得一个‘曾剃头’的恶名。只是那长毛都是村野流民，无知无识，若真被他们成了气候，掌了天下，乱施国政，百姓必有几十年大苦可吃！”说到这里，看看容闳道：“就是你这海外留学回来的，朝廷不肯用你，长毛许你封四等爵，大印都给了，你也辞而避之了！”

　　日期：2010-09-27　12:23:42
　　容闳道：“卑职也如老大人这般想，长毛若真成了气候，必是生灵涂炭。施政所伤人命，只会比剿灭他们的杀伤为多！”
　　曾国藩点了点头，道：“如今我年事已高，身体又不行了，顶着国贼这个屎盆子去死，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等骂名一起，我那孩儿纪泽纪鸿，不知会不会为这个毁了前程！”
　　容闳闻听此言，心里难受，他自美国留学归来，四处求告无门，浪荡了七八年，才得曾国藩慧眼，保荐得官。从一介白丁直领五品之职，本已是少见，拿的月俸却是二百五十两纹银，折算四百四十块墨银，四品官都远远不及。他内心与曾国藩，情同子父，当下心头一热，道：“咱们就拼它一次，大人一边稳住罗舒亚和里威海，一边上报朝廷，说英法两国条件苛刻之极，欺人太甚，请调兵费一战。朝廷若是不想打，多半会另派人选来津办案，文正公不妨将这块火炭递出去，让那些只会高喊扬我国威的愣头青尝尝烫手的滋味；若是肯打，卑职即刻满足美国人和俄国人的条件，从他们手里采购枪炮，雇佣军队，跟英法两国打他一次。”

　　那亲随听容闳如此说，吓了一跳，忙把眼望向曾国藩，曾国藩闭目不答，容闳又道：“葡萄牙与此事无干，暗中买他们的枪炮不成问题。意、美、德、比利时五国，跟咱们并无大仇，俄国这次的三条人命，不过是动手之人糊涂，分不清法国人还是俄国人，实为误杀，只要肯多花钱买他们枪炮，他们多半要置身事外。大清国幅员辽阔，那英法两国加起来，远不如大清国十分之一，又远隔两万里海路，只要咱们分散开来，不与他们正面交锋，三年五年打过来，未必一定会输。”

　　曾国藩睁开眼睛，看着容闳道：“你给我讲过克里米亚之战，那俄国比咱大清国都大，最后还是输给了英法联军。”
　　容闳道：“那是俄国不想为扩张而付出太大的代价，否则英法两国枪炮再精良，这胜负也难预料。毕竟法国皇帝拿破仑一世远征俄国，虽打到了首府莫斯科，仍是败了回去，六十万大军，只剩下区区两万人。这蛇吞象的事情，哪有那般容易，至多是趁大象行动不便时，冷不防咬一口，射些毒液罢了！”
　　日期：2010-09-27　12:57:05
　　曾国藩叹道：“这场硬仗打下来，就算三年五年，就算打赢了，只怕几百万人会丢掉性命，大清国五十年也未必能恢复元气。你说，为我一人一家，值是不值？”
　　容闳尚未回答，曾国藩一只手颤颤巍巍指着黄连甲，对容闳又道：“若是都按你的想法，送大批这等聪明伶俐的孩子去美国读书，学成回来效力，咱们这里多办机器局，自己造枪炮兵舰火轮船火轮车，军事上要多少年能与英法美俄抗衡？”
　　容闳踌躇片刻，道：“许是五十年，许是一百年，要看都变革什么，若是只变枪炮车船，说与英法美俄抗衡，只怕很难！”

　　曾国藩沉思片刻，欲言又止，想站起来，无奈坐得久了，腿上没有力气。黄连甲眼快，抢上一步，搀了一把，曾国藩才得站起来，慢慢朝院子里走。那亲随忙起身跟上，扶着曾国藩，容闳与黄连甲也都跟出来。曾国藩站到院子里，呆呆望着满天繁星，一言不发。那暑热如同蒸笼，纵是有风，刮过来的也是热风。曾国藩看看树梢在微风里朝东轻摇，心中一动，道：“这会儿刮的是西风吧？

　　黄连甲道：“是西风，今天也怪，夏天该刮东南风的。”
　　曾国藩道：“是啊，这西风多是冬天才过，过起来就没完，一个冬天都是，你要想在过西风时刮东风，那可难得紧了，总得耐下心来等着，等着的时候先要让自己活着，让这西风过完，那时候就是东风了！”
　　黄连甲心里一动，又听曾国藩道：“忍字头上一把刀，忍着不好过啊！若是该忍时不忍，不是被刀伤了手，就是被刀割了头。咱大清国以前，也有纵横天下的时候，如今轮到人家了。只要咱们横下一条心，用我们湖南话讲：吃得苦，霸得蛮，耐得烦。咬着牙去做，能做多少做多少，自己做不完子孙接着做，早晚还有刮东风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