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过钱的看官都晓得,赌桌上最忌讳别人有人耍手法,自然也就忌讳别人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时候说自己耍手法,因此,当宝官的年轻人听了夹袄年轻人的话,当下沉下脸来,瞪着穿夹袄的年轻人,道:
“龟儿子输得起就赌,输不起就给老子滚开点,你娃娃也不称二两棉花周围团转(周围)纺一纺(取谐音:访一访),看老子是那种人吗?敢乱开黄腔(乱说话),小心老子不认黄(不讲情面)。”
穿夹袄的年轻人挨了骂,脸上挂不住,也不示弱,回瞪着当宝官的年轻人,道:
“不认黄?不认黄你能把老子啷个(怎么)样?”
当宝官的年轻人脸色一变,就待发作,场面顿时剑拔弩张起来,旁边一个年龄稍大的男子赶紧伸手拉住他,打圆场道:
“算了,算了,不要吵了,这团转(周围)认得到(认识)你莽哥的,哪个不晓得你哥子耍得耿直(意为玩得实在),刘三娃输得多了,打胡乱说。”
另外一个中年人接口道:
“就是,就是,又不是头一回在一起耍,哪个不晓得哪个(谁不知道谁)索?不过这几盘牌硬是有点怪啊,都是宝官通吃,老子先不押了,歇两盘再说。”
当宝官的年轻人看来是赢了钱,心情不错,听了两人劝告,不理穿夹袄的年轻人,展颜一笑,道:
“老子不跟你龟儿子一般见识,以后说话拿到把柄再说。”说着,一边洗牌,一边问道。“还有押的没得,要押就麻利点。”
夹袄年轻人浑身上下摸了摸,像是没得钱了,看到其他人押了钱,突然发了狠,从衣服里面陶出一个银镯子,往桌子上一拍,大声说道:
“妈哟,老子还不信了,这个镯子,当两块大洋!”
当宝官的年轻人冷冷一笑,伸手拿起镯子,道:
“你说当好多(多少)就当多少啊?老子看看你啥子烂东西哦。”
一边说,一边拿起镯子仔细看了一阵,这是一个掐丝珐琅纯银手镯,看成色,应该是有些年生(年头)的老货,值两个大洋是绰绰有余。当宝官的年轻人验完货,依旧把镯子放回夹袄年轻人面前,笑道:
“要得,就当你两个大洋,不要输了回去跪搓衣板啊。”
镯子是个女人的东西,当宝官的年轻人才有此一说。哪晓得风云就此突变,夹袄年轻人叫了牌,宝官拿起牌一看,心都凉了:二、四、五、六、八,不成,闲家却最小的是三点,通赔。接下来的牌局,一直顺风顺水的宝官像招了邪一样,不是通赔,就是吃一两家,赔五六家,面前一大堆花花绿绿的法币突然间像缩了水,等他醒悟过来,已经只剩下寥寥几张了,便把牌一丢,点了点钱,笑道:
“狗日的当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啊,不打了,再打,老子裤儿(裤子)都输脱(掉)。”
其他人基本上都回了本,有的还赢一些,见宝官不打了,也就罢了,纷纷散去。当宝官的年轻人收拾了剩下的钱,走出茶馆,径直向一个那个卖油粑粑的摊子走去:打了大半天的牌,肚皮早饿得咕咕乱叫。
年轻人买了几个油炸糍粑,不顾烫嘴,张口便咬,顿时烫得皮裂嘴歪,正吃着,突然一只肮脏的鸡爪般的手伸过来,拉了拉他的衣袖,背后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
“这个善良大哥,可怜可怜吧,我们两天多没有吃东西了。”
年轻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比他穿的还脏、还烂的老婆婆,领着个小娃儿,颤颤巍巍的站在他身后:老婆婆鸡皮鹤发,浑身就像一个骨架蒙了层皮,右手拄着竹竿,左手伸到他面前;小娃儿比她好点,但也跟豆芽似的,精细精细的脖子上顶着个大脑袋,像随时都会不支掉下来一样,一双眼睛生的倒好,黑白分明,眼珠如亮黑漆刷过一般,直勾勾的盯着年轻人手里的糍粑,小嘴半张,口水直流下来,滴在肮脏破烂的衣服上。年轻人摇摇头,叹了口气,把手里咬过没咬过的糍粑一同递给小娃儿,老婆婆千恩万谢,牵着小娃儿慢慢转身,准备离去,刚走两步,年轻人叫住她,追上去,从口袋里掏出没输完的法币,捏成一团塞到她的手里,道:
“算了,都给你吧,我留到也发不了财。”
老婆婆一愣,但很快明白了年轻人的意图,连忙抖索着双手接过,双腿一曲,就要跪下去,年轻人赶紧扶住,等她站稳,转身便走,背后传来老婆婆的喃喃自语:
“好人啊,硬是好人啊,菩萨会保佑你的。”
可是菩萨好像并没有听到老婆婆的话,不但没有保佑了年轻人,就连她也没有保佑了,正当她抖抖索索的一张一张把年轻人捏皱了的钱展开,还没有来得及装进口袋,从旁边店铺里窜出一个干豇豆(形容人干瘦)一般的年轻人,过来一把抢过她手里的钱, 一边点着,一边走,一边嘿嘿笑道:
“嗯,不少嘛,够整两泡(抽两泡大烟)的了。”
老婆婆一见,拍着手哭道:
“你这个挨刀的,自己的娃娃不管,还要抢老子的钱;老天也,你啷个不把这个龟儿子收了去啊?”
那个当宝官的年轻人并没有走远,看到这边情形,心头火冒,冲过来一脚把干豇豆踹倒在地,接着把他按在地上,一阵猛捶,打得干豇豆哭爹喊娘,连连告饶:
“大爷,大爷,不要打了,我再也不敢了。”
年轻人仍不解气,又踢了干豇豆两脚,道:
“连讨口子(叫花子)的钱都抢,你娃娃还有点人味没得?”
这时,几个和年轻人一起扯马股的人还没有走,见这边有人打架,围了过来,却没有一个插手的,都拿鄙夷的眼光看着干豇豆。其中一个笑道:
“这种人,打死了都没得人埋!”
年轻人还想再打,老婆婆颤颤巍巍走过来,拉住他的手,扑通一声跪下,哭道:
“大哥,不要打了,打死他,我还要给他出枋子板板(棺材)。”
年轻人连忙拉起她,道:
“阿婆放心,打死他我自己负责,跟你莫得关系。”
旁边一个中年人道:
“这是她的娃娃,啷个会跟她莫得关系。”
年轻人这哈算是明白了,一时竟无言以对,呆立当场。老婆婆走过去,拉起干豇豆,撩起衣角给他擦干净脸上的血迹,向年轻人道了谢,扶着干豇豆,一拐一瘸走了。
中年人像是和老婆婆很熟悉,长叹一口气,道:
“蔡婆婆也不晓得上辈子做了啥子过余事(过余事:过份的事、坏事)哦,生了这么个报应:日嫖夜赌,烂烟烂酒,屋头(家里)穷得耗子进去打一转(转一圈),都要哭到(着)出来,婆嬢跟人跑了,娃娃也不管,一天到晚就晓得在外头打烂仗。可怜那个娃娃哦,从小跟到阿婆讨饭,硬是造孽(可怜)哟。”
年轻人道:
“难道没得人管?”
中年人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道:
“管?啷个管?管得了一时,还管得了一世?”
众人纷纷散去,年轻人摇摇头,举手和中年人打了个招呼,顺着场边一条小路,出了牛王庙场。他把糍粑和赌输剩下的钱都给了老婆婆,自己却饿着肚皮,直到擦黑天时,才在一个村子边上,找到一个苕窖(音gao,贮藏红苕的地窖),趁着四下没人,翻开盖在上头的毛叶子(甘蔗叶),偷了几个红苕种,在衣服上擦了擦,啃掉外皮,大口大口的边吃边走,漫无心肠的向龙泉驿方向而去。
日期:2010-07-20 20:12:48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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