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郑三炮出了饭店就在大街上游逛，那午后的太阳，在密云里出出进进。于是那阳光，有一搭没一搭的掠过地面的建筑。

　　到了傍晚，我俩朝我家方向走。郑三炮好像一直不喜欢朝他家方向走，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他居住的地方充满了敌意。
　　那天郑三炮突然说，等我长大点，你猜我干的第一件事是啥？
　　我说你自己说，我哪知道。
　　郑三炮说了一句让我吃惊的话，第一件事，打程八一。
　　郑三炮又说，程八一又打了我。
　　程八一再次打郑三炮，是因为路遇时候，郑三炮吐了口痰。
　　我们是在家门口知道小炉匠奇袭秦国强，旗开得胜的消息。我们碰见了座山雕，和三五个坏孩子围一堆点火。不知谁家积攒的落叶，菜园里沤肥用的。也许还没浇水，他们用火轻易地点燃了。一时间火光冲天，把他们几个照的通红。
　　然后他们就跑了，正迎头碰上我们。

　　座山雕说，听说没，小炉匠这回又赢了，我日他姐。
　　我说啥又赢啦？
　　座山雕哈哈笑了起来，显然他是在笑我啥都比他知道的晚。消息灵通，在江湖上也是资本，甚至可以让你驱灾避难。后来的江湖，许多消息灵通人士，在公丨安丨的第一抓捕时间里，都走脱了。一九八三年的严打，显而易见。虽然那在当时，是个绝对的机密。
　　座山雕喊我们往前走，远离那片火光，直到拐了一栋楼，座山雕开始绘声绘色。
　　此时天地浑然一片，苍苍茫茫。说黑就黑了，这是一天里最黑的时光，地面没有灯光，天上没有银河。
　　座山雕划亮了火柴，点燃了香烟。

　　昨天晚上，秦国强他们二三十人在市体育场跟人约架，所向披靡。对方也是二三十人，双方在那个辽阔的足球场上刚一碰头，秦国强团伙猛冲过去，如离弦之箭。对方稍作抵挡就溃败了，秦国强团伙恰似虎狼之师。七零八落的追赶过后，他们在市体育场的南门集合。当时已经汇集了十几个人，秦国强就倚在南门柱子上。依然反扣着军帽，依然一身精悍的打扮。他正把一口烟雾，缓缓喷出了一串烟圈。身边几个大鬓角把指头插进了嘴里，用力吹起了口哨，于是远远近近，口哨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

　　小炉匠就是这个当口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其实双方还没打起来，小炉匠就来到了体育场。他听说了这次约架，他捡了个黑暗处，蹲了下来。
　　后来秦国强团伙摧枯拉朽，小炉匠就咬住秦国强影子，追在后面撵。但纵横交错的道路，和那乱纷纷的脚步声，让他失去了目标。他当然不甘心，又折了回来。他最先来到南门的，正不知去向，看见几个熟面孔，头上冒着汗，脚步杂沓的朝这边赶来。这几个熟面孔，都是秦国强的人，于是小炉匠就缩进了南门里面的黑影里，又蹲了下来。也就是一袋烟功夫，他看见了秦国强。秦国强身上的那件军装已经脱了，搭在肩膀上。秦国强的衬衣雪白，套一件黑毛坎。小炉匠看见秦国强倚了南门柱子，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金属烟盒，抽出了一根香烟。

　　于是小炉匠就起身过去了。他不藏不躲，来到秦国强面前，一脸笑容招呼了一声。
　　秦国强显然很是意外，其他人也很是意外。小炉匠说，国强，俺老家来人了，带来了好烟，你尝尝。他缓缓的把手朝怀里摸去。接下来的动作非常快，他一气合成。他抽出了那把特大号螺丝刀，前端磨得锋利无比，扑哧捅进了秦国强胸膛。
　　那时候路面跑的多是大卡车，小炉匠冲上马路，飞身扒上了一辆卡车，转眼没了踪影。
　　日期：2010-12-03　10:44:36
　　十四、雪夜抢来的第一顶军帽，我把它扔进了河流

　　我记得我有张照片，是和郑三炮照的。是在初春的公园，那身边的桃花，正结出骨朵。那一天的阳光明媚。我和郑三炮，互相搭着肩膀，我俩端端正正戴着军帽。我俩都是中山装，料子是那时候流行的涤卡布。我灰色，他蓝色。我俩的嘴唇上，都有着一层毛茸茸的胡须。当时我俩在笑，却笑出了照片上的肃杀。我记不清那是哪一年照的了，不过肯定是高中。高中以后，我穿的比较讲究起来。于是我又去找那张照片，我有时候看过去照片，总能产生一种说不清的情怀，那个荒诞的青春岁月，让我心里面百味杂陈。

　　但是照片不见了，我有许多照片都不见了。还有上海滩，我们一群临着江风的身影。还有华山脚下，我们几个叼着烟卷，一脸的无耻。
　　我和郑三炮，好像就照过那一次相。
　　在后来的岁月里，郑三炮我俩分道扬镳。当我俩都三十多岁的时候，我在一家当时比较有名的饭店碰见了他。这家饭店的老板，是郑三炮的一个生死兄弟。那天我看见的郑三炮，越发的英俊了，身上散发着一种沉稳的江湖气息。我不知道怎么就提到了我俩照的那张相，他好像回忆很遥远的事情，他说记不起来了。我不知道他是故意说记不起来了还是真的记不起来了，我们那时已不再互相欣赏，见面都是长话短说。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他见面，大概一个月后，我去澡堂，有个人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郑三炮死了。
　　那天我和郑三炮，站在黑影里，听着座山雕的讲述。我突然发现，座山雕头上多了顶军帽。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戴军帽，我看见了他头上的军帽，我觉得他一下英武了许多。
　　和座山雕分手后，我对郑三炮说，咱俩，抢顶军帽戴戴吧。
　　郑三炮说，我也正要说这句话。
　　等我俩真正实施抢军帽，已是大雪飘飞。
　　接下来的两天，我见到了曹向阳，见到了大批集结的知情。他们就集结在食堂那一片。我那天还躲在远处大概查了一下，有个六七十人。高高矮矮的青年，那时还没胖子。我还看见了老边，毛大孩，我甚至还看见了卢爱民，座山雕。我感觉到那一片的杀气扑面而来。

　　我之所以没有过去，一是因为郑三炮不想过去，二是因为那天在十二中门口，曹向阳对我的冷漠。
　　当然他们的这次集结，无疾而终。因为小炉匠的偷袭，因为秦国强团伙，已经烟消云散。据说秦国强已经得到了消息，躲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养伤去了。
　　不久的一天晚上，冬季的第一场雪如期而至。
　　那天晚上我和郑三炮去电影院门口觊觎。当时雪还没有落下来，我们只是感觉天很沉，风一直在呼啸。我俩都是第一次抢军帽，但我俩都见过别人抢军帽，关键是出其不意，关键是跑得快。我见过抢军帽跑得慢的，被人捉了，打的灵魂出窍。这还不算完，送到派出所，都拘留。当然江湖人不送派出所，往派出去送的，多是那些半坏不坏的青年。

　　我俩一直没有下手，因为我们发现，今天晚上戴军帽的，一律都是青年人。而且都是成帮结伙，下手风险很大。
　　于是我俩就缩了脖子，双手揣在袖筒里，来回踱步。
　　郑三炮说，要不去街里吧，说不定碰上挂单的。
　　我俩正要离开，黑影里一个人喊我名字。我听着这个声音非常熟悉，我一下有些激动，我对郑三炮说，是小炉匠。
　　小炉匠我们三个躲在黑影里，背对着人群，点燃了香烟。小炉匠身上装了盒大前门。

　　点烟的时候，我看见小炉匠脸上十分肮脏，头发也好久没洗了，揪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