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千辛万苦,是她告诉我的千辛万苦,终于给我转了学。那一天我跟随我母亲,去了当时看起来很遥远的一个学校。那时候城市都小,但是那时候,一样遥远。我和母亲坐公交,转了几路车,又步行了许久。我的母亲打一把黄油伞,我则走在雨中。我母亲让我躲进伞里面的,我反而更远。我觉得江湖人,应该和江湖人走一起,而不是和一个中年妇女,躲在伞里。其实我小时候,常常陪伴姥姥去看电影,如今很少去了。一个江湖人,和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太,应该是两条路上走得车。
那一天我们先去了教导处,一个四平八稳的中年男人,被我母亲称作主任。
主任的眼光霍霍的打量我,我固执的认为,这种眼光,是轻浮的眼光,和他那四平八稳的作态,很不相称。
我当时戴着被牙咬成了船型的军帽,穿着瘦裤腿。我的表情,不可捉摸。
其实我母亲不让我戴军帽,坐公交车时候,她就叫我摘了。我说这是解放军戴的帽子,我为啥不能戴,你再强迫我,我不上学了。
那一天我背了个军书包,我是那样背的,背包带勒着脖子,书包在后面。
这是我第一次转学,因此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我和母亲从教导处出来,去班主任办公室,路过一些教室,我看到了教室里看过来的一双双眼睛。多数是纯洁的眼睛,偶尔也能看到,一两双邪恶。我对那邪恶,视而不见。
我的整个中学时期,三次转学,最后都回到了我原本那所子弟学校。毕竟是子弟,耐不住职工的央求。每次回去,我都写了保证书,信誓旦旦。其实那保证书,是我同学替我写的,我每次回来,我的那些跟我要好的同学,都兴奋异常。我最后一次回去,还应邀参加了批斗会,我没想到的是,校长让我也站到了台上,下面打倒的喊声雷动。
那一天班主任和我促漆谈心,当时办公室没有别人,我就坐在班主任对面。后来班主任对我母亲说,是个聪明孩子。班主任还说了一句,我印象深刻,班主任说,长得挺好的。
班主任没有制止我戴军帽,也没有指出瘦裤腿的问题,班主任说,一会带他去理个发吧。
我当时浑身湿润,我的长长的鬓角,贴在脸上。
去理发时候,我看见那宽阔的操场,四周的树木,在雨中郁郁葱葱。
那一天那个国营理发店,把我理成了茶壶盖,让我气愤异常。那时候茶壶盖,是最被人嘲笑的一种发型。我其实告诫她了,那一个满脸横肉的阿姨,嘴里说着你放心,下手却是飞快。我想,他妈的这个理发店,只会理茶壶盖吧,因为从这里出口来的,都是茶壶盖。我母亲却高兴起来,我母亲说,这下像个好孩子了,到了新地方,就要有新面貌,明天来上学,班主任看了也高兴。
我把那顶军帽,恶狠狠的往下面拉,几乎遮住了眼睛。我甚至无端的怀疑,我母亲是和满脸横肉的阿姨串通好的。
那一天中午,我母亲领我下了馆子。在一条僻静的小街上,一个看起来很古老的门面,散发着肉香。
我的印象里,这还是我母亲头一次领我下馆子。后来我回忆,我的姥姥,一辈子没有下过馆子。八十年代,我风光无限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领着一辈子没有下过馆子的姥姥去下回馆子。有一天我深夜潜回家来,我把指头竖在嘴唇上,姥姥是又兴奋又紧张。我好久没回来了,我随口说了一句,姥姥,明天我领你下馆子吧。
我说过就忘记,一直到不久的一天,我姥姥脑溢血。她卧在病床上,拉着我的手,目光混沌,吐字也已不再清晰。她说,那一天你说来领我下馆子,我于是第二天,也没去买菜,什么也没做,就站在窗口望你,从早上,一直望到天黑。我紧紧握着姥姥的手,一阵心酸袭来。姥姥说,不是为了下馆子,我一辈子没有下过馆子,也不想下,我就是想见你,和你在一起。那一天,我身上插着冰凉的一尺多长的尖刀,我差一点就潸然泪下了。
我母亲领我来的地方是个蒸饺馆,一个看起来很亲切的蒸饺馆。我说看起来很亲切,是因为我进去时候,一个很漂亮的营业员阿姨,亲热的摸了我的头。其实那时候印象,营业员阿姨里面,总能见到漂亮的,而走在大街上,一个也见不到。
那一天的蒸饺,铺放着散发着清香的松针,那时候蒸饺,有着一股松树的清香。
窗外,那绵薄的雨幕,被谁拉来拉去一样。
我母亲不知道,我这次转学,非常短暂,当然,我也不知道。我母亲也许想到了孟母三迁的故事,虽然那时候,孟母三迁,是封资修。也许那时候我的母亲很迷茫,上学没有出路,可是不上学,我无疑会越走越远。可是事实证明,我还是越走越远了。
吃饭的时候,我母亲又给我讲了那个不知被她讲过多少回的故事。一户人家,深夜里忽然伸进来一只手,在开那个窗户的插销。于是这户人家的男人,拿一把斧子,把那只手剁了。第二天侵晨,来了几个人,说是公丨安丨,让男人跟他走。漫长的一天过去了,到了晚上,那几个人又来了,还抬来了一个纸箱。他们告诉女人,这是她男人的东西,深夜再看。到了深夜,那个女人小心翼翼打开纸箱,一声大叫,昏了过去。纸箱里,静静地躺着,她男人的头颅。
听着母亲这个故事,我不知道怎么想到几年前,布满灰尘的马路上,一辆军车,上面都是造反派,军车的前面,架着一挺机枪。
那一天在外人看来是异常平静的一天,其实那一触即发的大决战,已经迫在眉睫。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张水生的母亲,跟秦国强下的战书,下在了哪一天。后来我突然知道了,我郁闷无比。在他们看来,我还是个外人,江湖上的一切,都和我无关。最让我郁闷的是,郑三炮也没有告诉我。郑三炮后来告诉我,没有想到让你去,我就更加郁闷了。凭良心说,我没有想去,但是告诉了我我没去,那是我的事,再说谁就一定说我不会去?而没有告诉我,就让我感到了无比的轻蔑。
那一天的夜晚,满是薄如纱巾的雨幕,张水生的母亲,像诸葛亮坐在中军帐中一样,调兵遣将。那一天,六路人马在市体育场汇合起来,浩浩荡荡。那一天,中间人捎过话来,秦国强说了,他誓不低头,唯有一死。后来秦国强的虎狼之师就过来了,人数少了一半,但杀气腾腾,摆出了决死的阵势。秦国强是那次扬名的,虽然折戟沉沙,但他打响了向高层江湖挑战的第一枪。秦国强之前,大规模的向高层江湖叫板,尚无先例。
其实秦国强的折戟沉沙,在对方尚未掩杀过来时候,已经悄然发生。
老边当天就投案了,他杀死一人,杀伤数人。老边那天怀揣两把三棱刮刀,在秦国强团伙群情高涨时候,悄没声地从后面过来了。谁也没有察觉,血腥瞬间就发生了,秦国强身中两刀,一头跌倒在血泊里,然后老边又把身边几个人扑哧了几下,有人就高声惨叫起来。这时候前面排山倒海杀了过来,老边趁乱走了。
秦国强没死,死的是那个窄脸长脑勺。
小炉匠说起他哥,幽幽的神色。小炉匠说,我哥一晕孙,他摸错队伍了,他就下手了。不过第一个让我服的,就是我哥!
那一时期,他们全体大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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