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1-01-17　23:42:25

　　这个礼拜，天气明显见凉了，时不时下着小雨，整个大院也跟着放慢了节奏。
　　因主任魏尚文的特准，范为这个礼拜是无须考勤的，因为崔志刚就要嫁出去了，娘家便也不再关心他是否守在闺房，我这个拎包的倒出落成了个大丫鬟似的，姑娘在哪，随时伺候在旁。
　　凭心而论，即便是崔志刚不大待见我，从骨子里瞧不起我这个城市平子弟，对我平日里吊儿郎当的作风更是严重鄙视，但我在心里还是佩服他的工作能力，也明白为什么欧阳炳对他的任用上有种患得患失之感。假如把机关比作是餐桌上的一盆大杂烩，那崔志刚就是里面的鸡肋，吞之难咽，弃之又不舍；而他曾经的室友夏忠就是一只烂了肚子的虾仁，干瘪瘪的，皮硬肉薄，腥味十足；至于科员小范嘛，就是胡椒粉，哪有汤水哪有他，只要你动了筷子，总要为之吧嗒下嘴巴回味。

　　一连几天，范为都跟在崔“调研员”的身后拎包，他领我跑了几个要害部门，国土、城建、环保以及公丨安丨，就跟拜码头似的，每到一处都要隆重推出范为同志，再三叮嘱往后工作的事请各位老大多多支持，多多方便。酒桌上更是把我推到了前线，“关照”这两个字快成小范端杯子酒令了，跟作揖差不多。
　　我就纳闷了，他娘的，这到底谁督察谁啊，怎么老子当了孙子呢？
　　于是向崔前辈谦虚请教心里的疑惑，崔前辈就讲了：
　　“干督察这行当的，就跟过去的镖局差不多，别以为你挂上旗号就能安然押运，得跟那帮道上的绿林好汉们称兄道弟，这样才能相安无事。你押运的是啥呀？是领导批示，能否让顾主领导满意不在于你道上多劳顿，要的是结果，结果没有短斤缺两，没落下一块碎银你才算完成使命交差。假如没有这些道上人的配合，不要说你翻不出人家的山头去，就算杀出重围了，也会一路血迹斑斑的。领导最怕见到血色的东西，就跟白银上沾了血腥一样。所以啊，抱拳作揖之后你再打出旗号——各位英雄好汉，在下今个押的是太师爷的‘生辰刚’，还望各位给太师爷一个薄面，让俺体面地过去，真要是劫了，太师爷一动怒，那后果就严重了，铲平了山寨，各位不都无处生根了。保住饭碗要紧啊，大家都得吃口饭不是？

　　“政府督察说白了就是给领导找个体面的台阶下，朱笔批示了，那就得出点颜料勾勒几笔粉饰。就拿上次翠湖侵占耕地一事来说，自下朝上，人民来信就跟雪花片似的到处飞舞，寒气逼人哪，自上而下的领导批示就是刮来的和煦春风，得让人民群众感受到温暖，融化掉那些雪片儿，一旦堆积成冻雪就难以清扫干净了。最后的处理方式不是很好吗？农民得到了一定的补偿，土地便拱手相让了，这就是双赢。让雪堆积前就融化在天地间，这就是领导手腕，我们干督察的就好象是领导手遥的风筝，乘着春风让天空摇拽起七彩的云朵儿，覆盖住冰冷的雪色……”

　　崔志刚说到这，忽然将舌头收住了，因为上次破戒了一回，这几天他也小喝了几杯，在“崔处”声中有些飘摇着，也免不了在小范面前耍耍教鞭子卖弄几下。
　　“崔处，你说的实在太深奥了，我听着怎么像上海滩的黄金荣，专在租界两边落好处呀？”我听着十分吃力，只想到上海滩的“黄老大”了。
　　“对牛弹琴！往后自己摸索去吧。我还要赶趟儿，你自己打车回。”
　　他瞪了我一眼，有股子恨铁不成钢的怨气，把我扔在车外自己先上了车，嘴里还嘟囔着：“欧阳炳怎么会看上这样的13点？！”
　　我回头望了望身后霓虹闪烁的“金盾”大酒楼，两辆警车从我身旁开过，鸣着喇叭赶在前头给崔志刚开道，三辆出钻进了车水马龙中。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只感到浑身一阵哆嗦。
　　就在这当口，腰间“B—B”响起，一瞅上面的号码，我马上预感到自己也可能也要赶赴下半场了……
日期：2011-01-18　16:43:24

　　不知道为什么，我隐约感觉到“二世”变得有些浮躁起来，不再像她诗句呈现出那种淡然。
　　在电话里她口口声声说闷得慌，很无聊，问我有没有时间。
　　听着意思是要拿我的下半场给她排挤苦闷。
　　我说道：“张老师，我刚从酒桌上下来，还没吃米饭，我请老师吃夜宵如何？”
　　“也好，你来师大吧，我在西门‘小菜园’等你。”
　　“二世”说话声软绵绵的，很倦怠。
　　“可别让单晓斌给盯踪上了，我啊，现在最怕见的人就是心理专家，见到专家就心虚。”

　　“呵呵，说明你越来越阴暗了。见面再聊。”
　　一连几天我都是在酒桌空腹喝的酒，酒菜一进胃就失去食欲了。
　　面临被裁员的父亲心情一直不好，每天见我踉跄着步子回到平房里就骂我们搞腐败，浪费国家粮食。我当然不服气了，说自己还真就没吃米饭。父亲接着骂，说在你们眼里，那酒就是水，不是粮食酿造的。我一听也来气了，回敬一句，我能进政府大院凭的是自己体育强项赢来的举荐名额，在政府大院里我就是个苦大出身的穷孩子，指望出头只能靠酒精催发，你要是有能耐给儿子托个门路，我才不愿意糟践自个身体，为国家节省囤积粮仓，像你们那代激情岁月一样——备战备荒！

　　郁闷的父亲每天一进门就拿我撒气，今晚上我真的不想再听到他娘们似的唠叨。
　　“小菜园”是个好去处，位于师大西门外的小巷子里，一色青砖砌成的两层楼阁，里面的桌椅都是竹子打造的，很有现在的农家小饭庄的味道。里面餐厅做小炒，外面搭几张长桌做烧烤麻辣烫，大众化消费价，适合校园一族。在校时只要一发下月补助费，宿舍几个人都要凑钱进园子里喝顿小酒。混杂在学生群里的年轻老师也不少，他们通常上楼上的雅间消费，档次相对高点，以示跟学生的区别。

　　我进园子楼阁时，“二世”早等在“清风”雅间，一手端着小酒杯，一手拿着香烟，暗淡的灯光下泛起几缕青烟，后脑勺的头发高高挽起在顶上，只露出丝丝绒毛依附在白嫩的脖颈上，那件米黄色格子羊毛衫将侧身衬托得凹凸有致……
　　女人抽烟其实也是一种骚情，吞吐间获取某种愉悦，而男人抽烟完全就像“二世”诗里的直白——自戕！
　　“张老师，您怎么也腾云驾雾了？”
　　见到女诗人抽烟的表情，跟个母牛下奶似的，特费力。我忍不住笑了。
　　“范为，像你这样五毒俱全的学生怎么就没学会抽烟？实在是费解。”

　　见桌上就几盘素炒，我忙叫来服务员，让添加一道板栗烧鸭，然后说道：
　　“张老师，再坏的学生他身上也有优点的，不抽烟就是我的优点，保持口腔清洁，女生容易入怀。”
　　“是吗？这么说你拉拢不少女生了？”
　　“那是，要不怎么老逃您的课哩。”
　　“今晚没心情跟你耍贫。来，喝酒！”
　　瞧着清贫的女诗人咽着又苦又辣的“二锅头”，我反刍胃里的茅台气泡，心头忽然酸楚酸楚的。那一刻才觉着父亲为什么骂自己浪费粮食，当自己置身在校园时，才发现这菜园子里粮食的珍贵。
　　机关人的麻木往往就是从酒桌上开始的，长期麻丨醉丨下去再面对衣食父母时，就彻底忘本，不近人情了。
　　“老师这是怎么了？”我收起泼赖嘴脸问，“不会是单晓斌欺负你了吧？”
　　她摇着头，鼻子一吸气，跟我碰了碰杯子，十分伤感地问：

　　“你说这人活一生到底做了些什么？”
　　“要我说可就低俗了，就五个字——吃喝拉撒睡。当然了，这是像我这样凡夫俗子的一生所为，而老师您这样的，人生就大不相同了，属于高境界的，诗一般人生，赋有理想色彩的。”
　　“诗一般人生？！多苍白的生活啊——”她长长叹了一口气，烟雾喷出杏口，发出冷笑。
　　像我这样的粗俗之人收敛秉性，跟女诗人谈起人生的话题，实在是班门弄斧了，诗就是人生，人生即诗。
　　“拿你来说吧，本来是搞体育的，却莫名其妙进了大学读中文，作弊大王没上过几次课堂，可毕业后居然进了政府大楼。你不觉得人生充满着戏剧吗？你属于喜剧类的。”
　　“老师，您这说法学生可不敢苟同，合着我在赛道上跑断了腿才达到悲剧境界吗？其实你有所不知，我现在在政府大楼里成天摆着一副孙子面孔，偶然听到窗外的梧桐树有鸟叫，我都本能反应起身点头哈腰一番，这难道不是悲剧吗？回家还要挨我那快要失业的老工人父亲的数落，就因为喝几顿公款桌上酒水，他老人家就彻底把我扫出工人阶级家庭的门槛了。这难道不是悲剧吗？”
　　“坐机关不就是看报喝茶瞎扯淡吗？怎么你当孙子了？”女诗人也变得粗俗起来，一点不婉约了。
　　“唉，旁观者清啊！”跟她端完一杯酒之后，我朝服务员要饭吃。
　　她的脸色已明显绯红着，那耳根周围的纤细绒发都好似染红了。
　　她将烟摁灭，忽然问：
　　“你说像我这样拿惯教鞭的人适合坐机关吗？”

　　“啥？您也想进去当孙子？千万别，就您这娇贵一身的大才女，假如进去了，恐怕会发生跳楼的恐怖事件。您写的是诗，说的是文艺，吃得是素食，睡的是筒子楼；您就是生态林，就是山涧的溪流，就是乡土炊烟，骨架都是原生态打造的天公之作。您要是进了机关楼，那就是把自个锁进铁窗里了，束缚了自由的翅膀，夭折了理想的胎儿，这不是把地狱当天堂吗？”
　　我一边吞饭，一边摇晃着筷子给她指点着。
　　“我呸！你是成心拿我开涮是不？我是认真的。先不进机关，在事业单位文联谋个职业，总比成天立在讲台上浪费口舌好。你说呢？”
　　我心里一敞亮，发现眼前的女诗人不再“鸟朦胧”了。
　　是谁给鸟的翅膀镀上了一层金色月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