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突然闯进一群气势汹汹的年轻人，着实吓了我祖母一跳。带她看清了带头的原来是隔壁张家大伯的侄子张根水，这才放下心来，说道：“张阿侄，很久没来我家坐坐了，侬这次来作啥西（做什么？）还不赶快来吃杯茶！”
　　日期：2011-1-20 12:47:00
　　张小将一听，眼见着我祖母和蔼神色便有些犹豫。身后的其他人却不认账，挥舞着拳头喊道：“少来这一套虚情假意，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切敌人都不会以真实面目出现的。这种地主婆最是狡猾，同志们一定要擦亮眼睛，防止受骗上当啊！”
　　张小将迷离的眼神变得锐利，动摇的信念变得坚定。他扭过头去不看我祖母，喊道：“我们是毛主席的忠诚卫士，是文化大革命的中坚力量。打到资本家，打到大地主何怀德，消灭牛鬼蛇神，消灭地富反坏右，解放全人类！”

　　口号一出，谁与争锋？红小将们顿时蜂拥而入，就像饿了三年的老鼠一进大门就开始翻箱倒柜。那个时候有一件事情是红卫兵最喜欢干的，那便是破“四旧”。只要看见任何跟古代文化，迷信搭边的字，画，古董，书籍，都要加以彻底消灭，其中以打、砸、抢、烧为主。之前幸免于难的那两尊白银蜡烛台在劫难逃，被四个人抬了出来，摔在院子的石板上。但不知道用的什么工艺，这么猛摔下去一点裂缝也没有。这让小将们感到一种耻辱，于是找了几块大石头来“咣咣”猛砸，一直把台子砸到四分五裂为止，然后又把地上的碎银子扫进簸箕，扔到了河里。

　　目睹这一切的家人全都无动于衷，就算是我父亲也只是站在旁边一言不吭。原来祖父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已经打过预防针，叮嘱家人说最最重要的不是家里的财物，而是每一个人的安全。他们要做什么，说什么，随他们去，千万不要还嘴还手，还特别嘱咐了我父亲，否则让他跪在祖宗牌位面前至少三天。
　　接下来摔在院里的是一台德国产的老式留声机，水曲柳机箱，黄铜喇叭，上面走大唱片的那种。是祖父托人从上海买回来的，当时整个绍兴只有三台。我也是在这台留声机上得到了最初的音乐启蒙，认识了一些诸如贝多芬，莫扎特，德彪西等外国人，自然这台留声机是资产阶级腐朽堕落生活的帮凶。
　　日期：2011-1-20 12:48:00
　　一个小将跳上去，连蹬几下将其化整为零，然后把铜喇叭拆下来戴在自己头上，得意洋洋的说：“大资本家用来享乐的喇叭在我们红小将的改造下，也能唱出社会主义运动最嘹亮的歌声！”
　　接着我曾祖父的朝服被人从楼上扔了下来，那只素金顶绣鸂鶒（七品县官刺绣）的胸花被撕了个烂碎，108颗朝珠没命似地满地打滚，小将们笑嘻嘻地去追逐那些红珊瑚珠，对着阳光左看右看，放进了自己兜里。
　　我被护在父亲手臂里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老实说，若砸的不是自己家的东西，这种运动还真的蛮过瘾。人类的破坏欲在此刻得到了理直气壮的发泄。然后我撇了一眼身旁的祖父祖母，赫然发现，他们两人的脸色从未像今天这么苍老，心头就突然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特别难受。

　　这时从里屋走出两个人来，手里各提着两幅卷轴，问我祖父：“何怀德，这是什么封建毒物，老实交代！”
　　我认得那四张画，一直锁在祖父书房的那只大木箱里，从不轻易示人，只有在祖父大寿或者吃年夜饭的时候才敢锁上大门，拿出来给家人欣赏。其中一卷是唐寅的《春山啼鸟图》，两卷是仇英的人物画，另一卷是清朝的《钟馗啖鬼》，画家名字我已记不清了。
　　祖父道：“是几张普通的画。”
　　“什么普通的画？”另一个小将冲过来，指着钟馗喊：“没看到一个穿红衣的大鬼吃小鬼吗？要说什么是封建糟粕，这个就是最大的糟粕！撕了！”
　　话音刚落，几个人就冲上来把四张画扯了个粉碎，漫天都是飞舞的纸片，其中一个扎着辫子模样清秀的小姑娘笑地特别开心：“声音真好听！”

　　有些人还欠撕了不够彻底，又将碎纸扫成一堆，点燃了。
　　抄家行动持续了半天，家里是一片狼藉，后来在电视上看鬼子在农村扫荡抢劫，总觉得似曾相识。折腾了这么长时间，红小将们也似乎有些累着了。而且因为整个过程中，家里所有人都牢记祖父教训一动不动，他们也感觉非常满意。
　　日期：2011-1-20 12:50:00
　　带头的张小将走到我祖父面前，说道：“何怀德，你曾经是本地最大的地主，照理来说这次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们，因为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阶级兄弟的残酷。不过今天你们全家都表现很好，说明你们经过了教育学习之后，还是有了那么一丁点的觉悟。”
　　祖父在这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面前连连点头：“说的对，说的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好的很！你们说该乃个（怎么）整就该乃个整。”

　　张小将连忙纠正：“这是伟大领袖发起地，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听从最高指示，旗帜打到哪里，脚步就跟到哪里。”
　　祖父连连应承。张小将振臂一呼：“我们走！”然后一群人便前呼后拥地向门外挤去。等走到院子口，不知有谁突然说了一声：“我听人讲，这何家有一颗祖传的青色小珠子，这次怎么没见着？”
　　另一个人说：“封建迷信而已，你怎么也会相信。”
　　之前那人说：“你又忘记了？伟大领袖曾说过，敌人始终是一种狡猾的面目出现在我们面前，你看这何家跟其他大地主不同，竟然一点反抗都没有，是不是太过奇怪了？我看哪，他们故意露出这种软弱面目，目的就是为了麻痹我们，让我们误以为已经砸碎了一切封建毒瘤，实际上则保留下了最大的毒瘤。”
　　张小将说：“王金水你说的非常有道理，不愧为最忠诚的卫士，最有战斗力，最富洞察力。”
　　见到红小将们去而复返，祖父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特别难看。张小将走上前来，说道：“何大地主听好了，我知道你们家有一颗祖上流传下来的珠子，老实交代放在哪里了？”

　　祖父赔笑道：“这都是外面谣传的，我们家没有这样的东西。”
　　张小将冷笑一声，转头跟旁边的红卫兵说道：“前段时间从县城里传来消息，有些走资派反革命把罪证放在隐蔽地方，比如鸡窝，井边，但是最厉害的你们知道藏在哪里吗？用油纸包了扔进粪缸里。”
　　日期：2011-1-20 12:52:00
　　有人会意：“我们这就去寻寻看。”
　　我狐疑地看着祖父的脸，那饱含皱纹的脸仿佛石雕一般，看不出有什么神情变化。我心里不禁嘲笑那些看上去威风凛凛的红卫兵，一个古代传说也会相信，统统都是猪脑袋。搞不好珠子找不到，还惹了一身粪臭。
　　不出半个小时，那些小将们兴冲冲而来。出乎意料的是，为首那个人手里果然捏着一颗珠子，兴奋地直喊：“寻到哉寻到哉，真当寻到哉。”

　　就算是我，也从未见过这颗传说中的珠子。它全身青灰色，暗淡无光，被捏在两只手指之间只有一颗龙眼大小，初一看过去一点都不起眼，我敢说这个东西掉在地上，还真不会有多少人会去注意它。
　　但是，听过那个传说的我却突然感到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祖辈流传下来的故事全部如过电影一般在我脑海里播放，那被劈成两半的牛头山、煮沸的血溪，神秘消失的水流，还有最后留下的那颗珠子……难道那些事情都是真实的么？这实在太超乎常理，太超乎我的想象了。
　　我明显感到，父亲抱住我的一双手臂也在微微发抖。
　　张小将把珠子捏到祖父面前晃了一下，非常得意：“差点被你这个老狐狸给骗了。但是我告诉你，永远别小看了我们红小兵的力量，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别说你藏在粪缸里，就算是藏在天涯海角我们也能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