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赫然出现在“先锋报”的时候，我正趴在桌子上写稿呢，抬头看见他，吓了我一大跳。
　　“咦，你怎么来了？”
　　我这才想起，好久没有跟他联系更说不上见面了。

　　他没开口，神情暧昧地笑了笑。
　　我蓦地想起，大约一个多月前吧，那次他也是突然说要来找我聊聊，结果来到我的寝室，告诉我说，小莉走了。
　　“走了？回家了吗？”我觉得小莉回家是对的，至少对她的父母是个安慰。当然，对安迪来说，更是个解脱。然而，马上又想起那个地震之夜。小莉那样的烈性，安迪是如何说服她的呢？
　　“回家了。”安迪当时也是那样笑的。在他的笑容里，你很难看出他到底怎么想。所以有时候我真觉得他像个日本人一样让人捉摸不透。
　　我当时微微讽刺他说：“你可真行，就这样把人家赶走了，像挥走一片云彩。”

　　“不对。”安迪当时只简单地反驳我。
　　可这会儿，他跑来干什么？
　　“有什么贵干吗？”我问。这是我跟他说话的一贯方式，因为他是那种人，你很难搞清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所以干脆我也不给他来正经的。
　　“贵干说不上，我是来跟你借钱的。”安迪说。脸上还是似笑非笑的，你搞不清今天是不是愚人节。可仔细看他又不像在开玩笑。
　　我赶紧看看周围，还好，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再看他，尽管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他确实不像在开玩笑。
　　“多少？”
　　“一千。”
　　我深吸了口气。幸好，他说的是一千，而不是两千或者更多。这恰好是我的底线，在我愿意拿出来的范围之内。否则，如果他提出来更大的数字，我真不知道怎么拒绝他？
　　我站起身来，对他说，好吧，你跟我来。

　　要回家去拿存折，我不习惯身上带许多现金。
　　虽然心里疑惑，可我没有问他一个字，为什么突然要借钱？除了刚上岛那会儿，他什么时候不比我们这一干朋友阔气，过得奢侈啊？怎么突然就到这地步了？但我不打算问他。一个男人，而且是他这样聪明绝顶异常敏感的男人。他肯开口借，而且是向一个女人借，不知道在心里进行了怎样一番挣扎呢？
　　他也没有解释，只是跟着我走，默默地。我回家取出一个活期存折，交给他：“自己去取吧。”
　　他打开看，上面有一千一百多元。当然，我的存折不止这一个。
　　“不需要这么多，我只要一千块。”
　　我说你都取了吧。

　　“不用，我只要一千，三天后还你。”
　　我忙说，“不用，不用还。以后随便什么时候，高兴还就还，不高兴还不用还。”
　　我是真心这么说的。因为关于借钱给朋友的事，在海南我曾有过痛心的经历，痛定思痛，我才给自己定下这个原则。就是：决不“借”钱给朋友，只“给”钱，拿出去的钱，决不惦记着人家还。因此，这就要看交情和自己的承受力了。
　　“这是什么话？一个男人，哪能能借女人的钱不还的？三天后还你。”他顿了一下，又说：
　　“另外，我也是来向你告别的，我打算去江浙一带。”
　　这比刚才说要问我借钱更让我吃惊，这个神出鬼没的家伙。

　　“为什么？为什么要去那里？”
　　“有点事儿。”
　　“噢，什么时候回来？”
　　“这就很难说了。”他看着我。“也许十天半个月，也许很长时间。”
　　我没有说话。
　　“哦，我刚才说了，这钱三天后还你。”

　　我忙说，不用，真的不用。“算我送你的，不是借。”我说。
　　“那哪行。”他说。
　　刚上岛之初，我曾经有过借钱给别人的经历，让我非常不痛快，也可以说是一次痛心的经历。一个没认识几天的朋友，也跟我一样来自大陆，还是个写诗的青年呢（当年海南岛的“诗人”之多，也堪称一道奇观）。不是前面讲过的小马，小马生存能力太强了，也有过窘困的时候，但他总能想办法解决，最奇怪的是，黑不溜秋的他总有文艺美女相助。

　　那时我还在杂志社老马那里。有一天一个五十几岁的老板，到老马那里找另外一个拉广告的同仁，只有我在家守电话，他便请我给他介绍一个年轻的男性助理，指明要大学生。听说他住在一座别墅里，我以为他很有实力。正好身边有朋友在找工作，就介绍给他。没成想，一个住别墅的五十几岁的老男人居然能用这样的方法来骗人：他唆使那年轻人来骗我，也如法炮制去骗所有能骗的朋友，说银行关门了，老板临时要请客，我居然老老实实亲自把身上仅有的三百块钱给送上门去。他说明天就可以还我，最迟三天之内准还。结果，不但明天没还，三天以后，一个星期也没有还。我终于明白了这是一个骗局，非常气愤。气的不是那个老板，而是这个所谓写诗的青年，堂堂一个大学生，居然这么没有操守，背信弃义。说实话，借钱给人，这也是第一次，过去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还是受到林兄他们的影响，他们就曾经多次“借”钱给那些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的素昧平生的大学生，我才这么做的。

　　我的一位姑奶奶，是海南大学法学院的教授夫人，听我讲了这事，更是气坏了。“还有这种事？！”
　　她给那小子打了一通电话。我的姑奶奶甚至比身为法学教授兼律师的她先生更犀利。
　　她的一番软硬兼施的话，果然奏效。那个所谓的朋友不但立即将钱全数奉还，还亲自送到我姑奶奶家，说是不好意思交给我本人。
　　从此，我再也不愿意“借”钱给朋友。
　　日期：2011-04-07　10:40:21
　　我宁愿“给”而不是“借”。以我自己的心理和能力范围，如果哪个朋友真有困难，我可以“给”，但不“借”。我不惦记人家还钱，心里便是轻松的，他如果还我了，则对我是一份额外的惊喜。

　　所以，这一次，安迪说要还我，我连忙阻止他。
　　我害怕到时候他还不了，我会双重地失望，这打击会比当初那个萍水相逢的朋友厉害多了。
　　“就算我给你践行吧。”我说。“我们会怀念你的。”
　　虽然，我们也有好久不见了，可是一想到有这么多好朋友，都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心里是很温暖的，见不见面倒也没有关系，大家都越来越忙。
　　“真的会吗？”他还是那么似笑非笑的。

　　“真的会。”
　　这会儿才发现，安迪脸上的神情看上去有些落寞。不知道他的生活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就落到要借钱的地步？而且还要远走。但我不好问他，这会让他难堪的。
　　“其实，我本来希望留在海南的。”
　　“那为什么——？”
　　“好了，不说了，还是让你们怀念吧。”
　　我目送着他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离开了报社。不由想起他和小莉的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