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1-02-17　14:50:07

　　人间是一座医院，每个病人都日思夜想着要调换床位。——波德莱尔
　　凶间(1)
　　七月，成都九眼桥，Bavaria酒吧。
　　午夜12点，幽灵时刻。
　　酒吧不挂钟表，没有可怕的时间，客人们的神情已从貌似冷酷到狂热再到恍惚，脑袋低垂，衬衫干瘪，轻飘飘地听着音乐，矮子罗杰斯的Diablo’s Dance。
　　唱歌的舞舞将热裤坠得更低，黑麦克风插在白丨乳丨沟，尽量使自己的歌声带着忧冷的空洞。一个精瘦的小伙子灌下一瓶伏特加兑苏打水后，决定上台跳一段裸舞娱乐嘉宾。两个身材魁梧的保安立刻麻利地按倒这位多情的朋友，将他塞在舞台下面静静打嗝——对于没剩下多少脑细胞的人来说，这是最适合的地方。

　　吧台前，一个神智不清的家伙说：“伙计！啤酒！给我来一打黑啤。外加四份鸭肠、三份鹌鹑蛋、两盘五花肉。”不要大惊小怪，因为满脸粉刺的服务生已经习惯这样的人。他绷着脸，一本正经问：“好的，先生！要加酸辣粉吗？还是汉堡包、薯条、圣代？连同你一起打包？”
　　酩酊大醉的人在古怪的举动背后，包裹着无聊、失落、空虚、痛苦。在这样的夜场，任何不端的行为都十分合理，但千万不要叫冰水、柠檬水、白开水或者矿泉水……总之一切水都会惹来大麻烦。
　　酒吧老板雷德，个子很高，胖且彪悍，有凌乱的络腮胡和胸毛，极其厌恶向客人提供白水。“这是酒吧，在这里就应该喝老子的啤酒。”。如果你仍然坚持要，他会亲自动手，挥舞着拳头狂揍你到见血，不用保安。很奇怪，太阳下他是彬彬有礼的音乐学院教授，黑夜却是暴徒。他捏着客人的脖子灌酒，或朝台上唱歌难听的人脑门上拍酒瓶。就是这样，客人们最喜欢的仍然是他，最爱听他的经典台词，等到打烊时候，他从吧台后面踱出来，挥舞着一根棒球棒，拿出最大的肺活量吼：“好啦！关门了！瓜娃子些全部滚蛋！老子要回家跟婆娘做～爱！”

　　多多坐在酒吧卡座，头埋在昏暗。
　　威士忌，不兑，加冰，加很多冰块，安静地喝，这是她第十七天坐同样一个位置。无聊的一夜，比任何夜晚更无聊。熟客从她身边踉踉跄跄经过，晕晕乎乎，喷散着酒精，朝她吹口哨。“多多，你今晚很靓啊！等会跟哥出去耍了”
　　“好啊！陪你睡。”
　　“真的？”
　　“唔！上床夹死你先人！”
　　多多不回头，抬着酒杯，透过猩红色的液体看着对面的空无，笑着说：“我叫多多，一个多余的人。”没人回答，对面只是个空位置。
　　“你在和鬼魂喝酒？”舞舞走下歌台在她对面坐下来，休息马达一样的臀部，抽一支‘小迷幻’，红唇烈焰。
　　“也许！”
　　“今晚他没来？”
　　多多点头一笑。灯光在酒水折射下流动，隔着梦幻水晶杯，望见茫然世界的光晕。“他是个怪人。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完全同这里的环境氛围格格不入，好像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
　　舞舞夸张地吞吐玩弄烟雾。“多多，他就是个幽灵。”

　　“嗯！”这一次，多多不笑了，抬杯喝酒，大口喝酒，叹气。“特别的男人，世界上最能喝酒的幽灵。每晚灌进两瓶威士忌，眼睛都不眨。” 她朝着对面的空无一饮而尽。
　　“干了！”
　　今夜之前，对面的位置坐着一个怪物。男人，独自一个人，懒洋洋斜靠在椅子上，随意的便装，硬朗的头发，短得不能再短。刀刻般的脸轮棱角，朦胧的灯光在上面镀了一层金色的光芒。他每晚定同一张桌子，叫两瓶威士忌。不兑，加冰，加很多冰块，安静地喝，开始绝难让人留意，平静得就像凝固的空气。
　　“就像正午干净的阳光，无声无息，但你绝对能感觉到灼热的存在。”
　　替男人拿酒的是多多，陪他喝酒的自然是多多。但他不说话，每天独自悄然喝酒，最多就是对她一笑。懒洋洋的微笑，懒洋洋的目光，似乎有着漫不经心的空无，又好像洞悉了然一切。多多回应他的笑，晕乎乎，喝酒，心里生出强烈的窒息感。
　　不关心音乐，不注目四处走动腰细腿长的高跟鞋女人，他就这样独自喝到打烊，从来没有醉过。雷老板清场时，他站起来，对多多点头微笑，在空瓶子旁放一叠钱，如同来的时候一样，懒洋洋地拉开门，走进冷清的大街。
　　门铃“叮”地一声清响。

　　霓虹灯背后，他坐上一部整晚停泊等待的黑色奔驰，消失。仿佛从来没存在过，
　　“就像一只无声无息的流浪狗，徘徊在城市，但不属于城市。”
　　“无论他有多怪，至少有点可以确认，他比世界上任何一条狗都有型，更有钱。”
　　“他喝酒的样子叫人心痛！”
　　多多觉得专注能使一个男人很有味道，尤其在酒液的背后，深刻的眉头皱纹下他有一双不错的眼睛，清澈而深邃，有若一口装满威士忌的井。 “呵呵！”多多忍不住笑，发觉自己的想像力不错。假如真有那么一口深井，里面全部是酒，的确很有意思。他仿佛永远不会喝醉，只要愿意，可以把自己全部都变成浓烈的酒精，将所有情绪浸泡在瓶底，同世界隔着一层透明但醇厚的液体，沉默慵懒。

　　多多很好奇，突然很想说话，尤其是夜深酒酣，尤其是面对他的沉默。沉默的人就像一个树洞，可以将许多自言自语塞进去。某晚夜深她开始独自讲话，零零碎碎，胡言乱语。
　　“酒，越喝越清醒。真的能解愁？谁说的？睡了，可是第二天醒来呢？‘过去’仍然堵在胃里面，很难受，总想把它吐出来，但又不行，这种感觉很难受。想把肠胃从肚子里一把揪出来，放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搓一搓，踩几脚，然后再塞回去，这样好舒服……”
　　“无法入睡的人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打开所有的灯，坐在角落里专心致志地看鱼缸，水中七彩的鱼儿在夜晚也不睡眠，在水草间礁石后无所事事游来游去，眼神中流露出闪光的东西，那叫‘迷失’……”
　　“床边有一面墙，用我喝过的酒瓶装饰，五彩流离的酒瓶。阳光偶尔射进来，透过玻璃，光影斑驳，晶亮耀眼，折射出许多五光十色好看的幻影。酒瓶的背后是水泥墙，墙的背后就是城市，生冷的城……”

　　“为什么世界上很多东西，时间过去了会发霉，回忆却是越来越新鲜，比昨天还要鲜活？”
　　“灵魂在高处看着我们自身沉陷不得救赎。”
　　“我因为快要忘记一个人而哭泣。”
　　“为什么可以忘记人，但却不能埋葬发生过的事？”
　　……
　　多多以为树洞就是一个树洞，很多问题也不需要答案。
　　但她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