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孩子藏得很深，连自己都迷路了，在路边的麦秸垛旁睡着了，一觉醒来，星汉满天，偌大的打麦场空荡荡的，如同突遭洗劫一空的法场，其余的孩子都回家了，就剩下他一个人。

　　这样的游戏天天有人玩，天天都玩到很晚。八舍毛每次都当特务，每次还没等八舍毛藏好，心急如焚的解放军就追上来，抓住就打。八舍毛总挨打，觉得太吃亏，他便也转过心思来要求当解放军，众伙伴们对他都欺负惯了，不让他当解放军，他就婆娘撒泼似的一腚蹲在地上不起来。
　　见八舍毛的举动中断了游戏的进行，几个年纪大点的孩子头挨头嘴对着耳朵嘀咕了一阵子，便指着打麦场边的老槐树对八舍毛说：“解放军都是英雄，胆小鬼可不中。这样吧，你要敢对着老槐树撒上一脬尿，就足以证明你不是胆小鬼，就让你当解放军。不敢呢，就继续当特务。”
　　蹲坐在地上想当解放军的八舍毛有一线希望也要紧紧抓住，一仰头，很神气地说：“那有啥不敢的，看我的。”爬起来，就朝葛抱槐走去。众伙伴挤挤扛扛地跟在后面，互相递着狡黠的眼神，捂着嘴偷笑，伺机等待一场好戏落幕。
　　八舍毛走到大堤跟下的老槐树下，褪下裤子，掏出小鸡鸡，眼一闭，气一憋，对着老槐树就尿。正哗然地尿着起劲的时候，突听到树枝里嘎嘎嘎响起几声怪异恐怖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声音，紧接着，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拍打着经卷般的翅膀飞走了。众伙伴感觉老槐树的周围有一股阴风自头顶向下贯穿而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吓的哇呀呀怪叫。

　　再看八舍毛啊地尖叫一声，身子向后一仰，一个跟头栽下去，落到平地上时，头正好磕在一块半头砖上，血流如注，八舍毛的头像个漏了几个窟窿的血葫芦，堵也没法堵。
　　待吓的呆呆的伙伴们回过神来把桂香和白搭叫回来时，八舍毛已奄奄一息了。等七手八脚地送到村医生玉胜家时，玉胜拔开八舍毛虚塌的眼皮时，他的瞳仁在慢慢扩散开来。面部严肃的村医生玉胜，很无奈地朝众人摇了摇头。
　　桂香和白搭及八舍毛的众亲属呼啦啦地把八舍毛的身体都覆盖了，哭成一片汪洋。
　　“葛槐爷爷真的显灵了！”
　　“葛槐爷爷把造孽的八舍毛给惩罚了！”
　　“看来不信不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还是多做些善事比较好！”

　　“这八舍毛也真是的，你往哪里尿脬不行，非得招惹葛槐爷爷，唉，没个说理的地方啊！”
　　于是，月亮湾便又多出一个葛槐爷爷惩治造孽村民不轨的活生生的事列。
　　八舍毛死后的很长时间，村里的孩子们晚上都吓的不敢出门了，曾一度几乎终止了做特务的游戏。那几天，村郊坟地上那棵高大的糖梨树上的猫头鹰叫声很怪异，那单调干涩的嘿嘿声，压住了村里猩猩的狗叫声。这样月亮湾的夜晚神秘、恐怖、那是留给幼时的布丁特别深刻的印记。
　　日期：2010-08-03　19:59:47
　　十一

　　八舍毛死了，他的死是布丁第一次亲身经历整个死亡的过程，也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残酷的事情。他的娘的老去，因为在学校读书没有亲见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伙伴八舍毛的凶死是他平生头一次经见得一个由阳世遁入阴世的人。他的死给布丁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那种记忆非但没有因时间的尘埃覆盖而淹没，反倒像月亮湾五月晚点像被扫帚打扫过的天空愈加显得清晰净爽。

　　八舍毛的死属于凶死，不能入祖林，于是被埋到堤南坝头窝里的少亡坟地里，那里埋葬着许多夭折的孩子，一座座小坟头像家里锅里待蒸的馒头。常像跟腚帮帮似的跟在伙伴们身后的八舍毛，如今做了少亡坟地里的土馒头瓤子。
　　大家都为八舍毛的死感到难过，尽管伙伴们对他从来都是连唬带吓的，没好声好气过，常拿拳头在他面前晃悠，可他们从他身上压榨出来的炒豆粒来滋养着，比如说几枚小硬币，就可以去三里外的五斗营镇的书店买回一本画册。
　　最后，四青把布丁臭孩坏木头等小伙伴召集在一起，决定找出家里雪藏的画册，聚拢到一起，一人抱了一抱，浩浩荡荡地走向堤南坝头窝里八舍毛的小坟头，一起送给八舍毛。在他的小坟头前烧了，布丁看到了灰色片状的灰烬像蝴蝶一样在他眼前飞舞，它们是画册的残骸，它们灰色易碎的触碰到他，他感到了它那细小粉状的质感，与此同时，他看到小伙伴们都哭的泪眼麻花的，像丢失了一件自己心爱的宝贝，都怪八舍毛够狠心的，舍下他们走的太早。这是伙伴们送给他最珍贵的礼物，并为他举行了最隆重的葬礼。

　　虽说世事反复无常，何必以死相逼？由南向北的溜河风在大堤上撞了一下腰，拐了个弯在坝头窝里回旋，把衣角撕扯的猎猎作响。布丁蹲在八舍毛的小坟头前，望着被轻烟托起的画册的灰烬如蝴蝶般在劲风中摇曳旋转，如八舍毛的灵魂变得虚无飘渺。任两行清泪潸然而下，顺着鼻翼，流到嘴里，苦口如连。
　　伙伴们抹擦抹擦划满脸上的泪痕，离开八舍毛的小坟头，就一行数人向大堤上爬去。大堤的堤腰上，停泊着一溜六座坝头，呈东北西南走向，一字排开，气势磅礴，如安静地停泊在港口里的船只，正好迎着西南洪水的来向。坝头用泥沙垫基，坝顶宽敞平坦，有两亩平方大小。坝头的底座是用泥土堆积成泊船的形状，上面用南沿铺排着用石头砌成的棱角分明的石垛，一副立正稍息的站姿。

　　坝头上平坦的地方被护堤员种上了庄稼，平时护堤和侍弄庄稼两不误。也把庄稼呵护的庄稼到也生机盎然，遵循着节气的时序，夏收麦子，秋收黄豆。
　　伙伴们都满腹心事，看见了坝头也勾引不起心中的玩性。再弓着腰走脚下使劲地走两步，就到了大堤顶。黄河大堤的堤面是用淤泥铺垫而成，平静如镜，不规则的龟裂环环相扣丝丝相连。笔堤面略微高一拃的是堤堰，堤堰的作用是为了防止雨水季节的外延而冲毁堤面。间隔百米有用水泥砖块铺成的渠道，专门用来排涝泻雨用的。堤堰的中间栽种着白杨树，杨树的根基用石灰粉涂抹的，石灰粉上部的边沿用红漆勾勒了一个裙边，远远看去干练利落像身穿白色裙裾的女子。

　　大家面朝南排成一溜在堤堰上顺势蹲坐下来，有浩然之气的溜河风绵延不断地吹拂而来，但大家都缄默其口，悲伤堵着喉咙眼，压根没有说话的欲望。堤坡上青草葳蕤，有悠闲放牧牛羊的村民。远处的坝头窝里平坦的光地上，几个领着儿孙的老人提着鸟笼子，逮着蚂蚱玩。堤面上不时有行人走过，自行车和拖拉机居多，甲壳虫般的汽车在那个年代少之又少，偶尔有一辆汽车飞驰而过时，也是离得远远的观看。大家都抽动鼻翼多吸几口汽车排放尾气的汽油味。

　　若换了平时，每个看见汽车的孩子，都会跟随在汽车的屁股后面疾步如飞地闻一阵子。可今天就是堤面上有汽车飞驰而过，大家也就是不动声色的闻闻，任谁也没有动。有一次布丁远远地看到一辆汽车停在大堤面上，便发足撒腿往汽车跟前跑，当他刚刚跑近汽车时，汽车却跑开了，只留下汽车冒出的淡淡轻烟。正感到遗憾，猛觉得鼻孔中有股味，那是一种很离奇的味，非常好闻。说它是股香味吧，却又不同于普通的花香，比花香淡。说它类似于臭吧，却比臭豆腐的味怡人。

　　孩子们无动于衷地望着汽车鸣着笛走远了。但堤面上的震荡却依然在跳动和扩散不已。
　　玉米地里的玉米秸和大路上汽车排放的汽油味，就是伴随着乡村孩子成长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