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6-7 23:06:00
　　龙蒴声音很轻，语调很平淡，似一根玉簪轻敲上饱满的瓷器。响在小巧厅堂上，就如日光抚过水面，波澜不兴，座中诸人却都从他话语底下听出了一些不同的味道，这味道与个人经历，一贯思绪方式相关，亦与当下心境切合——迎香听到的，是漫不经心的冷笑嘲讽；何长顺听到的，是直刺人心的冷静推断；柳望之听到的，则是心惊胆战的冷厉果决。
　　他撑着头，悠悠道：“事情都在那刘真人身上，我想，应是他禁锢着青年，不许其见母亲，此事也非一两日的功夫了，从他得到这青年起，就没想过要将他再还回去。做母亲的若知好歹，只当没生过这儿子也就罢了，偏生她却一路寻找，步步紧逼，那般执着坚韧，闹得刘真人也实在无法子了，便只能……”
　　“还……还请龙兄明言。”何长顺盯着龙蒴的脸，似想努力看穿他欲言又止下的真意，龙蒴却不搭话，只摇了摇头，拿起茶盅抿一口，复又放下。袅袅青雾从茶水中升腾而上，萦绕他眉梢眼角，更显得他此刻深不可测——仿佛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却永不会告知任何人明确的答案。
　　何长顺移开目光，沉默片刻后，问道：“龙兄的意思是，是那对师徒将这妇人推入河中，导致她丧命吗？”
　　“我不曾这样讲。”龙蒴低头笑起来：“案子未断，怎可妄下判别呢？只不过，我家娘子方才也说了，这位大婶对河边的险要心知肚明，要她主动跌落河中溺毙，怕是不易。捕头若有疑，还是直接去找那师徒面谈询问吧。”
　　何长顺嗯了一声，点点头，又想片刻，突然立起身来，朝龙蒴行了一礼，恭敬道：“我这便去寻那师徒问话，只是……可否烦请龙兄随我走这一遭？我不曾见那两人，亦不知其性情，恐有变数。本案看似寻常，实则古怪，若非龙兄伉俪出言提点，怕就要定成失足落水，令亡魂蒙冤了。龙兄若愿随行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这嘛……其实若有可能，我倒是想劝捕头不要管了。”龙蒴轻叹口气，突然说出这句话，厅上众人都是一愣，何长顺也呆了，问怎的？龙蒴却只摇头，说不必问，跟着又道：“也罢，小事一桩，我便与捕头同去。”
　　说这几个字时，他脸上挂着笑，迎香在旁偷眼看，却觉他眼睛里净是冰雪般的寒意，还有隐隐厌烦升起来，心里不由忐忑起来，暗暗揣测龙蒴这番神色的用意。她心头乱跳，又全然理不出头绪，眼见二人都已起身，准备出去，迎香头上一热，竟也站起来，脱口道：“我随你们去！”

　　“嗯？”龙蒴回头看向她，脸上神色不知是乐意她去，还是不乐意。
　　“这……龙娘子也要去？”何长顺也觉意外。
　　这下起身，迎香不过凭的是一股冲劲，并未有计策在胸，此刻见两人都望着自己，更紧张得脑中一片缭乱，支吾道：“我，我见过那师徒俩，大婶儿子还同我说过几句话，我认得他……我看他神色很不好，仿佛不乐意随那刘真人走的，其中定有蹊跷，我，我同你们去，看你们如何问话，若能帮上忙……”
　　“也好，那便同去。”不待何长顺点头，龙蒴已抢先答应下来，她心头一喜，疾步跟上，三人同柳望之作别，往城南行去。
　　走在路上时，迎香听见龙蒴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话，他说：“捕头，这世间尚有许多常人不可解释，人力亦不可为之事，若遇上了，你当如何？”
　　“……我不知。”何长顺想了许久，才将这三个字轻轻吐出来。
　　龙蒴点点头，未再发一言。
2012-6-12
　　城南僻静处的驿馆已有段时间无人问津了。桂川县离省城不远，急着赶路的，往往宁可咬牙多走半日；不急着赶路的，大多也不很缺钱，更喜欢找个酒家梳洗休憩，比在清冷的驿馆歇脚更自在舒适，为此，驿馆时常冷清着，此处更夫记得，自今年后，还是首次有人住进来。
　　隐隐约约的，他觉着这对师徒有些古怪，但也说不出究竟古怪在何处。
　　“……古怪？”

　　“也无甚古怪……捕头，我就自己瞎说哩，莫放心上，他们正在里头，您几位进去吧。”
　　别过更夫，何长顺等人进入院内，四下寂然，别有一股独立尘嚣之外的寒意，浑不似夏日模样，连那四周开得正艳的一串红与凤仙花，都在浓绿深红中透出微微的冷漠来。
　　停下脚步，何长顺皱眉看着那师徒俩居住的房间。龙蒴负着手，眉眼间都是淡漠，四下看了一圈，也一言未发。迎香站在他二人身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揣摩他们脸上神色的意味，却又难以辨明，便退到龙蒴身后，大气也不敢出。她只觉此处沉默似乎带着一股腐朽的味道，像放过太久，早已脱尽水分的烂木头，干瘪得让人窒息。
　　“进去吧。”片刻后，何长顺打破沉默，吩咐同来的捕快在院中稍后，自己上前拍门。清脆敲击声响起，跟着，房内传出迎香熟悉的青年声气，问外头是何人。

　　“桂川县捕头何长顺，有话问你二人。”
　　“我……我师父不在。”门内的声音犹豫着应答，接着打开了门，那青年探出半个身子，迟疑地看了何长顺一眼，又看着院中几人，眼神溜过迎香和龙蒴身上时，不由一顿。
　　他还记得我。看这青年动作，迎香心头暗道。
　　“刘真人不在，问你也是一样的。”何长顺看出这青年的不愿，态度依旧不卑不亢，上前一步，颇有反客为主的架势，请他入房内说话。同行捕快们随之跟上来，形成合围之势，其中两人手更已放在了佩刀上，皆是无形的威压。这青年一愣，也懂得此刻情势不由自己做主，便后退两步，低头将众人让了进来。

　　“捕头见谅，非有意怠慢，只是师父今早外出时已嘱咐我不要出门，且未告知去向，因此着实不知……”
　　壶里水已滚开，青年提起来，一一为几人泡上茶，隐约茶香在空中弥散，冲淡了陈腐清冷的气味。
　　“还未请教这位兄弟高姓大名？”何长顺将茶盅放到一旁，仔仔细细看了这青年一圈，方开口问话。他语音谦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仪，让人只有乖乖应答的份儿。
　　“捕头客气了，小人……小人姓李，单名一个富字。”他恭敬回答。迎香在旁听到，颇觉意外，这李富看起来清秀白净，一副读过书的模样，还以为会有个脱俗的名儿，原来这般土气。不过转念一想，那位大婶一看就是农家女模样，不曾富贵显达，想必也给儿子起不出什么清俊的名字来。
　　“李兄弟是克州人？”何长顺继续问。
　　“哎，生在克州乡下。”
　　“克州……我记得去年发过一场洪灾，死了好些人，李兄弟家里可都还好？”
　　“还好。”他微微一笑，道：“我跟母亲在天灾中失散，本来都以为对方死了，谁知均未蒙难，可算不幸中的大幸。”

　　“嗯？”何长顺很是意外，他本以为这李富要隐瞒故乡水患的事，以遮掩自己不与母亲相见的行为，谁知他这般坦然，心头越发觉得蹊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