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妹妹说，好好读书，我想办法寄生活费给你，将来，你一定要考取大学。她点着头哭了，我骂她，你怎么一点也不像我，软绵绵一坨年糕，今后怎么独自生存？不管了，反正我明天就要外出去打工，也见不到你，是死是活你自己过。她怯生生地抱住我说，她会听话的，只要我不离开。我推开她说，钱全都扔你身上了，我得赶紧去挣，难道等着饿死啊？听着，以后我都不会来看你……除非你考取大学的那天。妹妹哇哇大哭，死抱着我不放手，没办法，我只得哄她说，想我就打电话，或者多发短信，这个省钱……

　　多多抬着咖啡杯，微笑着一饮而尽。“我独自走了，在外面漂流了很久，很长时间……我都无法忘记，我曾经坐在去广州的长途客车上流泪如雨的心情，亲人的一个个离开，朋友的意外死亡……你说，我算不算命苦？唉！就算不在意自己，但想到小妹的无知瘦弱，每一天，天亮后的未知阴暗，无依无靠的可怕……我无法逃避这样的情绪，很悲观……我无法去想明天，没有将来，但还得活着一直走下去。”

　　多多闭上眼睛，但多年前，妹妹撕心裂肺哭追着客车跑动的身影在她面前晃动，一生都无法忘记的场景，那一年，她十七岁，她妹妹12岁，瘦得像坟头上随风摆动的野草。
　　林正清默然，他在电脑记录着这些文字，手指颤抖。
　　“小妹还好吧？她现在哪里？”
　　多多回答说：“已经读大学了，杭州，国美。希望死神已经忘记了她。”是啊！已经有多少年了？六年、七年？多多不敢去见她，不想将厄运带给她。
　　“我的经历就是这样，让人同情是不是？但我不希望这样，你随意听了就行，不要夸张描写。”
　　林正清点头。
　　多多问：“你呢？又有什么特别经历？”她指着林正清的脑袋。
　　林正清说：“也没什么，脑肿瘤，据说是良性的，但很不幸，最好的医疗条件，最权威的专家进行的手术，却留下了致命的后遗症……”他做了一个鬼脸说：“无法想象，当我醒来后，忽然发现自己失忆了……人的脑袋复杂神秘得像外太空，一毫秒的轨道误差，就偏向了火星。天知道，他们将我的那根神经不小心挑废了，让我变成了半个白痴。”
　　多多惊讶说：“失忆？很像通俗小说的情节。”
　　“严重的解离性失忆症。”林正清笑了笑，自嘲。“失忆，也许还有妄想症，很可笑，但算是绝症，世界上任何医生都束手无策。”他抬手指着自己的脑袋说：“头颅之上本来是神灵，但我却看不到自己的灵魂，这相当于一个活死人。”
日期：2011-03-11　17:22:13

　　凶间（七）
　　多多疑惑问：“你真的失去了过去的记忆？”
　　林正清苦笑。“我仅有大约一年半的记忆，再早以前的事都是漆黑，记忆破碎，无法组织。幸亏一些生活常识性的东西倒还基本保留着，使我看起来不至于像一根会走路、吃饭、睡觉的木头。”

　　多多安慰他说：“好像失忆并不是永远不会恢复的啊！也许在某个清晨，你一觉醒来，就能赫然想起所有的事情。我有过一台电脑，里面充满千奇百怪的病毒，常常无缘无故地死机，无论怎么弄都毫无反应，但总会在某一天突然自行恢复正常。呵呵！道理应该差不多吧？”
　　她笑笑，眨眨眼睛说：“其实就算是失忆也不赖。很多人都不愿意回味过去，只关注此刻，担心未知的将来。如果世界上存在着神奇的‘失忆’药水，那绝对畅销。嘿嘿！说不定曾经欠下巨额债务，或者为情所困，唔！好啦！……喝下去，把所有过去都忘记，不用再烦恼，幸福无边啊！”
　　林正清被她逗乐，顺着她的话说：“是啊！无烦恼，整天无所事事，旅行、看书、喝酒、发呆……实在无聊就自己写点文字给自己看。如果不是遇到你，我会被‘幸福’闷死。”
　　“能问你一些事么？”
　　“当然可以！假如你还不瞌睡的话。”
　　“但这有可能让你难受。”多多小心翼翼地说。

　　“哦？”林正清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不用担心，你随便问，我失忆得极其彻底，干燥得连一滴水都不存在，你不用怕我会陷入痛苦的回忆找不到北。”
　　“那……”多多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问起，考虑片刻说：“你怎么会碰巧去酒吧，让我见到你？”
　　林正清喝了口咖啡说：“一次随意的旅行。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我从云南进藏，然后走川藏线，康定、亚丁，最后来到成都。夜晚，随意走走，路过你们酒吧，名字居然叫‘Bavaria’。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迷恋巴赫的‘旧式’乐曲，觉得那简直就上帝的语言，曲调华丽高雅而不做作。我想酒吧叫‘Bavaria’，说不定能在巴赫的‘老家’重温旧爱吧！就这样随便走进去了。”
　　“哈哈！结果里面同巴伐利亚有联系的只有慕尼黑啤酒。”
　　“还有你。”林正清笑笑，伸手刮了下多多的鼻子。说：“那一天是我的幸运日。”
　　他的动作很随意，有如朋友之间的玩笑。多多有些面热，起身倒咖啡。

　　“其实也没关系，失忆很有趣。”林正清目光恍惚，飘忽有若烟雾，突然问：“你有做梦吗？”
　　“每个人都有梦，反反复复地做梦。”
　　林正清摇摇头说：“恐怕除了我。我没有梦，一丝都没有。”
　　多多笑笑。
　　“不相信？”林正清打开木盒拿出一支粗壮的雪茄，漫不经心地点燃。“据说庄周梦蝶醒来后竟不能分辨虚幻和现实。也许在我们的身体深处匿藏着另外的灵魂，我们的生活仅仅是他们的一个梦，但很遗憾我从来都没机会接触到那个所谓真实的世界。”
　　“你认为梦境是真实的？”

　　“不肯定，我很好奇，梦是什么滋味，我觉得可能很有趣。在这里……“林正清环顾四周说：“这里的一切，让我恍恍惚惚，不是那么踏实。梦境是什么样的感觉，要比这个好一些吗？”
　　“你在开玩笑？”多多望着他严肃的神色，难于确定他的意思。世界上没有人不会做梦，据说就算是婴儿都有……除非他不是人类。她好奇地问：“熟睡以后，你是什么感觉？会不会是有过梦但醒来即忘。”
　　林正清迷惘地说：“困了就闭眼，然后就醒过，不知道其中发生过什么事情，除了时间已经消失。”
　　一个永远喝不醉，而且没有梦境的男人。这是幸运还是痛苦？多多觉得他越来越有趣了。“梦是意识的虚幻，是假的。”
　　“你觉得这个世界很真实？”林正清微笑反问。
　　多多低头品尝咖啡，不知如何回答。

　　“你呼吸着空气，新鲜的，或浑浊、带着霉烟味的气体；抬头看到灰雾茫茫的天空，有气无力的太阳；人流来来往往，吵吵嚷嚷；触摸到温热的白瓷咖啡杯，体味到舌尖淡淡的苦涩，和一点一点的空寂、孤单。你觉得这就是真实？”林正清笑笑，咬着雪茄注目多多。“这就是你真实的记忆？”
　　“你呢？你认为不是？”
　　“不能肯定。在一些特别的时刻，记忆会有特别荒谬的交集。”林正清随手挥开眼前的烟雾。“比如我曾经到过一个陌生的地方，第一次去，但那里竟然存在无比的熟悉。”他弹落烟灰，按熄手中的雪茄，随手扔在垃圾桶，在木盒中重新挑选了一支，点燃。
　　“我去过一个小镇。爱森纳赫。德国巴伐利亚的一个小小山城。她是音乐教父巴赫的故乡，童话般的地方，连路面的青石板都散发着迷人文化气息，由可爱的音乐铺成。但这并不最特别，非常奇特是，走在镇上，我就有种赫然而来的熟悉感，似乎我曾经一直居住此地，地势、街景、味道……是那么熟悉，我甚至可以猜中邮政局旁边下一个商店的名字。非常怪异的感觉。”

　　“似曾相识？”
　　“唔！似曾相识。医学上可以称为‘即视现象’，你了解那里，只是不记得了，对那地方的记忆被直接从潜意识中调出来而已。”
　　“好像你并不如同这样的科学观点？”多多心中有所触动。
　　“也许就连科学也仅仅是一个荒谬的梦，它本身就无法证明什么。”

　　“哈哈！”多多笑起来。
　　“你好像有不同见解？”
　　“不！不！”多多笑说：“感觉还可以。我笑是因为我终于遇到一个比我还怪异的家伙，我对面的男人竟然比我还‘非正常’。她们总觉得我生活在梦中，原来如此呵呵……”
　　“你做过什么样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