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撒谎……”林正清大吼，额头青筋暴跳，蓦然升起被耍的羞恼感受。

　　“什么是真实？你能判断真假吗？”
　　“我……”血液涌向林正清的头颅，隐隐约约透出头皮，青麻麻地刺痛。他盯着韩东，莫名地怨恨。紧紧攥着拳头，指头渐渐发白淤肿。
　　“啪”
　　小腹被猛烈撞击，突然而来的巨痛袭击林正清，他大叫一声，眼前发黑，抽搐着弓曲身子，激烈咳嗽。
　　“你也该冷静。”韩东得意地收回拳头。“其实遗忘最好，某种意义上的麻木，能最大程度地保护你。知道有种病吗？天生缺失痛觉神经，将双手放在火中炎烤，看着皮肉渐渐焦黑，闻到脆香，却感不到一丝疼痛，你说幸不幸福？什么是真实，灼热的火堆？不！就算你触摸到它，但无法感知、难于判断，那它仍然是个虚幻，对于缺失知觉麻木的灵魂来说毫无意义。看我很可怜？哈哈！你更甚，连可怜都不明白。”

　　“如果世间真有轮回，我情愿立刻死去。”林正清脑中突然冒出这句话，全身无力，肠胃中塞满冒烟的炭火，窒息而灼痛。明白自己正在被火苗无情地添蚀，全身渐渐焦脆，步入死亡，灵魂在等待中恐惧，却根本不知道火堆在哪里，感觉不到半点来源，只有无尽的绝望，黑暗一样无边无际的绝望。
　　“我完了，是吗？”他伸手抹抹流出嘴角的苦水。
　　“每个人都会触摸到死亡，最后都归于死亡，但很多人似乎都不愿意去想。”韩东狞笑。
　　“逃避龟缩在简陋或奢华的房间，看五颜六色的电视，呆在虚无的网络，喝水、放屁、嚼扭曲的泡面、打嗝，坐在马桶看同自己毫不相干的财经、熟女、时尚杂志，拉走一泡臭烘烘污染环境的屎，却让更恶心的文字填满脑袋，压迫肾腺体。躲在钢铁汽车中，走在没完没了的高速公路上，不知道最后的目的地，计算着工资数目，口袋里装满肮脏的钞票，一张张花花绿绿的卡片，贪婪明天触摸不到的财富，路过灯火通明的橱窗，白森森的斑马线，到处是密密麻麻行走的人肉，高楼上点点苍白的灯火照耀着焦躁的头发，紧张晃动的眼球，粘稠饥渴充满尿酸的血液。烦躁明天就要到来的琐事，等待意淫中的梦幻，在深夜听到乱哄哄的喧哗，小孩无助的哭闹，身下女人故作的娇喘，分泌出肮脏带有死鱼腐臭的体液，酒精、烟草、大麻在空荡荡的躯体肆意升腾，每隔二十小时制造亿万精虫，一个月一颗矫情丑陋的卵泡，肌肉在你看不见慢慢溜走的时光中萎缩，牙齿歪斜、松动，关节积水，皱吧吧的小腹下是白花花的脂肪肥肉，曾经愤怒的乳房渐渐下垂，可怕的色斑浮现在肌肤，躺在摇椅上喘气，在寒冷的太阳下倦缩……

　　这就是人，同样的人，你、我、他，富贵贫穷、聪明愚笨、平凡卓越、无知博大、幼弱强壮的人……哈哈！比野狗更强？生命更灿烂？殊不知死亡就挂在每个人茫然的脸上，烘烤着屁股，抽干精血，刮着骨头，可有谁去在意？每天都有温热的肉体在冰冷，在僵硬中入土、化尘，但没有轮到你，所以可以暂时麻木、忽视、淡漠、冷笑。突然，有一天，当死神冰凉的爪子悄然伸进你的胸腔，尖锐的指甲蓦然捏住挣扎跳动的心脏，撕裂灵魂，你才会可怜地明白，原来‘生’仅仅是个可笑的幻象，死亡才是永恒的真相。”

　　“想说明什么？”林正清呆望着疯狂表演的韩东，一个人的独角戏。
　　日期：2008-12-12 11:26:00
　　90. 黑暗深渊
　　“什么东西都不值得恐惧，除了死亡，一无所知的消失。”韩东拍拍他的肩膀说：“时间能抹平所有的不公平，死亡悄悄来临，你就会忽然发觉一切都是毫无意义。每个男人终其一生，也许能排出80升吓人的精液，但当用完最后一滴时，就会冒出一颗珠子，上面写着‘完了’，这就是可怕的终结。”
　　“废话！谁了解死亡，谁能抗拒？”

　　“答案就在这里。”韩东指指头。“里面有脑浆，荡漾着思想。如果有一天，这东西不会消失，不再有痛苦，也许就不存在深深的恐惧和孤独。”
　　他伸手摸了摸林正清的脑袋。“知道吗？你的头是假的，整个儿人都是虚妄，由不够完美的物质构成。脑细胞中是空洞的空白，你永远不会知道过去，因为这里面根本没有那玩意儿，本来就没有，自然不存在消失，你是不应该惧怕死亡的，兄弟！但为什么你还会痛苦？空空荡荡地疼，哆哩哆嗦地孤独，嗯？”
　　“啊！”
　　林正清厌恶地打开他湿腻的手，犹如满身黏液的毒蛇悄悄滑进衣领，紧贴皮肉游走，他升起刺骨的寒意。
　　“你有记忆？深刻的记忆吗？”韩东嘲笑。
　　“记得那一晚不？又喝醉的父亲用手捏着我的脖子，按在厨房冰冷的地上，拿烧火钩疯狂地抽打，这老东西还不住嘴神经质地骂嚷‘小杂种……丧门星……’为了什么？没有任何道理，母亲的死同我毫无关系，就算烧成焦炭，再也生不出小崽子，关我什么事？他被医院辞职，遣回乡下，穷极无聊，又干我屁事？只会整天喝酒、骂人、操老天、痛打老子。你体会过那种死去活来的痛吗？黑漆漆的夜，他将船划到湖中央，竟然……竟然一脚将我踢到水里，头也不回地远走，绝情到无耻，那个挨千刀的老东西……”

　　韩东大口喘气，目光怨毒。“十二岁的少年是不应该体会到什么叫作‘绝望’，但我就在那一晚知道，理解得入骨。湖面上没有一个人，除了冷森森的风，看不见的寒风，黑暗和凉水包裹着全身，害怕地大叫，疯狂地喊‘救命’，望得到岸边一点遥远的灯火，但感觉永远游不到，再也上不了岸，身子越来越沉重，水底有只大手在拖拽，捏着脚脖子往更黑的深渊走，那里有面目狰狞、双手枯焦的母亲等着我，她也巴不得我早点死，没有了嘴唇、鼻子，肚肠尽是木炭灰，还在诅咒、狞笑……”

　　韩东开心地笑起来。“但恰恰相反，我还活着，以为死神会照顾我，料不到，连他也要抛去我，哈哈！”他笑到流泪，指着林正清接着说：“怎么样？这个深刻的场景你记得不？猜一猜，这是我的故事，还是你的经历？不知道吧！哈哈！”
　　林正清骇然望着疯狂的他，一时间无法语言，无法动弹。
　　“空气中充斥着许多肉眼看不见的东西，莫名其妙、腐朽、可怕的物质，电磁波、细菌？哈哈！那是幽灵，游荡着冰冷邪恶的亡灵，它们盘旋在你头顶，妒忌、仇视、狞笑，从嘴透过肺，在血液骨髓中尖叫，感觉不到一丝丝影子却又冰凉凉地扫过脑浆，扒开恐惧的意识冷冷地瞅着你。它们在看着你怎么害怕到发抖，癫狂痴笑，发情痛苦，渐渐步入死亡坠入地狱，猛然化为生鲜鬼灵，赤裸裸的，终于被它们触摸到，一哄而上，欢呼着密密麻麻围上来啃咬吸食，黑暗中颤抖的你就这样瞬间成为它们丰盛可口的美餐。

　　去过火葬场吗？将耳朵贴近火化炉，闭目感觉，“吱吱”冒油燃烧的尸体中，灵魂未散知觉尚在，颤动着惊悚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嘶喊，呻吟呼号，疼到绝望。灼痛的火焰紧紧包裹着全身，带走皮肉筋骨血水，留下空飘飘的魂魄，无根无蒂，冷风一吹，转眼破散，迸发出远比肉体更难受的刺痛，疼到苦楚无尽，什么都不存在，除了永远纠缠盘绕绝望的痛苦。这就死亡，真正意义的死亡，也许没有面目狰狞的死神，可笑的牛头马面，尖刀火海的十八层炼狱，但你将要添尝到的滋味远比这些都可怕千百倍，凄惨万般。”

　　韩东从嘴中拿出燃烧的香烟，伸出舌尖舔着烟蒂，“滋”一下，猩红的烟头烙印在舌苔上，他的脸在抽搐。
　　日期：2008-12-12 11:31:00
　　91. 永恒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