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1-06-01　07:10:47

　　（十三）
　　昨夜一夜未眠――早上起床后照照镜子，发觉自己的脸色都有点苍白――不过到了后半夜，我却由于越来越浓的困惑所激发的好奇心，注意力更集中到了苏衣给我留下的疑问上面，痛苦倒减弱了，不再被它的锋芒划得胸腔里面一道道地疼。我只是觉得自己的卧室象一间硕大的冰柜，在北方的深夜，散发出广大的寒冷，将我全体笼罩了。当我蜷曲在床上，又不自禁地忆及和她肢体缠绵的时光，我就尤其感到自己的一颗心也如同用冰雕成的，由内朝外散发出寒冷，再和身外的寒冷汇成了一气。那样孤凄的长夜真是难捱啊！于是，当黎明的天光渐渐逐去黑暗，我象是解脱了，尽管一晚上都没睡着，脑子里昏沉沉的，也长吁了一口气。

　　这时，我已经决定了要到她家里去找她，我想当面问她个究竟：为什么要骗我？但此时的我，最耿耿于怀的，还是她的病，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果病退，肯定相当重的，可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短了，却无论如何都看不出来她是个病人，这又令我惊异。
　　就这样，当秋日正午的阳光照耀着这座在我眼里已变得面目全非的城市，我已站在她住的楼底下了。
　　我从未到她家里去过，只有一回我与她逛超市，她购了不少东西，大包小包的，我帮着她提回去，已经到了她家楼下，我也没有上去。虽然那天她告诉我她老公不在家，我也仍觉得很别扭，仿佛自己象个小偷，而且，我更担心万一她老公刚好又回来了，那可就捅下了大漏子，所以，我拒绝了她的邀请－－不过我知道她是住的五楼西边的房子。
　　我上到五楼，站在她的门口时，又想象着当我敲门以后，从房子里出来的会是谁。会是她老公么？如果在昨天之前，我准会这么想的；然而现在我改了念头，断定从里面露出来的，一定是她的那张脸。这么想着，我的胸中又起波澜，一股渴望涌了上来，使我懂得了自己心底的深深的眷恋；可一转念，想到她骗了我，痛苦又立即搅乱了我的心绪，使我不禁惘然，也忍不住想要落泪了。
　　我先轻轻敲了三下，里面毫无反应，却听见从房内传出来音乐和说话声，一会儿又是枪炮的暴响。我想，她大概正在看电视，且把声音放得大了，当然难以听到我的轻轻叩门。我又用力敲了三下。然而刚敲完，一抬头，却发现门上方的揿铃，顿时觉得自己不免愚蠢――有门铃放着不用，又明明听到房子里面很吵的，还要敲门――我赶紧又揿铃。
　　我想，这回她肯定听到了，因为随着铃响，房子里面立即静了下来，静到我能听见一阵脚步声，就有人趿拉着拖鞋走到了门口。她的房门有两道，里边一道是木门，外边的防盗门则是下半扇封闭，上半扇由不锈钢的细圆柱隔成了栅栏，因此，当里边的木门打开，房中人也清晰地呈现在了我的视野中。但我怔住了，和我逆料的完全不同，门里边站着的并不是她，而是一个魁梧的中年男子。他四十左右，长得颇英俊，又是超过一米八的个头，那么宽硕的肩膀，梳着乌亮的背头。只是他的英俊总归狂野，令我不由得想到法国画家德拉克罗瓦的自画像，有着一种野蛮的美丽。不过他俩尽管相似，也存在着明显的差异，德拉克罗瓦的野蛮之美是含了很深的内蕴的；而与我隔栏对视的这个男子的狂野之俊，则呈示了一种外露的粗暴。

　　“你找谁？”他先开口了，表情和语气都显得不耐烦。
　　他的生硬的问话把我从发怔中拽了回来，马上明白了他是谁－－苏衣曾给我讲过她老公的模样，此刻就在面前的这个汉子，恰好和记忆中的她的描述吻合－－不禁暗暗叫苦起来。大概总是做贼心虚，所以，我觉得他其实已经知道了我是什么人，又神经质地联想，以为他的生硬的问话便含了敌意；不过看他的眼神，倒还懒懒的，有点视若无睹。
　　这一阵心虚，使我都忘了回答他的问话，于是，他又含愠地高声道：“嗳！我问你呢……你找谁？！”他似乎由我不自觉地流露出的张惶神色，已看出来我的心思，顿时双目咄咄，紧盯住了我，那么狠的眼神，犹如两炳闪着寒光的锐矛，一下子刺透了我的胸扉，使我心里的一切都坦露无遗。
　　于是，我象被当场捉住了，又被他拷问，只得回答：“我找苏衣……她在吗？”
　　“她不在，出去了！”还是那样生硬的声音，还是那样发狠的目光，又追着问我道：“你找她干啥？有啥事吗？”

　　我被逼急了，只好又硬着头皮答道：“对，我找她有事。”
　　他继续往下追问：“啥事？！”
　　这一回，我没有回答。
　　他等了一会儿，见我不答应，就再问道：“你是谁？”
　　真象是被刑讯逼供一般，我倒底招架不住他的严厉语调和尖锐眼光的拷打，讲出了实话：“我是她的朋友。”而且，我也真不知道该如何撒谎，好象怎么转脑筋也编不出合适的身份，何况就是编出来，他也未必会信的。
　　接下来，仿佛空气也有些凝固了，隔着防盗门站立的两个男人都陷入了沉默。尤其是我，愈发感到窘迫，因此，又默默地站了片刻，我也就讪讪地转身，慌里慌张地往楼梯口走。
　　到了楼梯口，我又停了下来，因为我觉得这样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走掉了，似乎很不合适，便想和他说句告辞的话，岂料我扭过头，张开嘴，讲出的却是：“你是她老公？”
　　他依然铁塔般矗立在防盗门内，但语气却奇怪地变得和缓了一些：“对，我就是。”
　　走下楼来，我因为和她老公的这一番当面的对话，早改了心绪，什么痛苦、惘然，统统被甩到了九宵云外，我只觉得惊魂未定，既便走在大街上，也还是惶惶的。唯一没有变的，还是那个盘桓心头的疑问：她有什么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