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8-14 0:14:00
犹在思索间,何长顺似已问完了,带捕快们站起身来,向李富告辞,龙蒴也携了她一同往外去。几人又在大门口寒暄两句,李富恭恭敬敬将官差们送出,立在门前拱手,直到众人身影远去,转过街角看不见了,方闭门回去。
转过街角前,迎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李富苍白面庞上笼罩着一层青灰色的影子,颓丧忧郁,似乎跟墙上的泥灰融在一起,全然被世间的光影遗忘。
他怕是活不久了……迎香心底突然蹦出这个想法。
众人在县衙门口分道,何长顺说需得跟弟兄们回去禀报,且琢磨琢磨李富的说辞,此事……此事却不便龙兄跟随,万望海涵。龙蒴倒不介意,笑说这本就该官府的营生,哪有市井草民插足的道理,这趟随行也未曾出力,倒是惭愧了。何长顺赶紧摆手说怪自己多虑,无故劳动龙兄,早已万分惶恐,千万不可再折杀自己。两人这般客套几句,便就此暂别,龙蒴与迎香往家里去。
行在路上,大半日灼人的热度已歇,太阳阴下去,在西天挂上寥落的影子,被灰白朦胧的云层遮蔽,彷如幻梦。迎香心里装着事,走路难免有些分神,一不小心,差点撞着货郎的摊子,幸亏龙蒴眼明,及时将她拉了过来。
“怎么,这般心不在焉。”他问。
“我……”迎香支吾,不知心底的疑问当讲不当讲,她看看四周,发觉行人尚多,便压住那想法,急匆匆往回龙巷去,待回到家中,锁好院门,才长叹一声,同龙蒴提起方才的想法。
有何邪法,居然能让骊思欢那样的人都拒绝使用呢?
“这嘛……”龙蒴微微一笑,沉吟片刻,反问她道:“你说道骊思欢那样的人,在你看来,骊思欢是怎样的人?”
“我并不很清楚他的性情,只觉得……”迎香边思索,边慢慢摇头道:“我觉着这人极端自负,任性妄为,全不将世间理法放在眼里。”
龙蒴点头,又问:“既然不在意俗世规则,那么,他看不上这法门的原因恐怕不在残忍或偏激,只不过不符他的想法罢了。极端自负……你觉得他这人一定不会去做何事呢?”
“这……”此问大出她意料,竟从未想过这问题,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迎香才道:“我估摸着,这人肯定不愿假以他人之手达到目的,虽求长生,但也求追逐这长生的过程,他必是要自己亲手夺得神器才心满意足的。你若是将东西拱手送他,兴许他还不高兴呢……”
“嗯。”龙蒴点点头,又摇头道:“这是一面,另一面,你难道没有发觉么?他极端珍视自己而藐视周遭任何人,自认高人一等,天生不凡,因此才有追求长生,千秋万代与日月同辉的想法。如果这长生的代价是要失去他所珍爱的自己,恐怕就会被他斥为邪术,不屑行之了。”
“哎?”迎香一怔,追问龙蒴此话何意,龙蒴却不答,喝两口茶水,说声今日事多早些休息,转身便往西厢房去。迎香愣了片刻,想追上去问个明白,却也知他定不会明言,索性继续在厅上坐着,出会儿神,想一阵,终究不得头绪,还是回房歇下了。
晚间风吹起来,搅动半天层云,叠叠的密云带来降雨,还有夏日里轰鸣的雷霆。迎香睡得迷迷糊糊,耳中恍惚听得雷声阵阵,间或又成了喘息声、厮打声、叫骂声,以及东西落在石板上砸得砰砰响的声音,远在天边,又仿佛近在眼前,亦真亦幻的声响笼罩她的感官,进而侵入梦境,在她眼前演出无稽的图景。
2012-8-15 22:09:00
迎香脑中黑沉沉的幕布上开始有光影移动,蒙昧白影拉出丝丝缕缕的烟。若有若无的香气袭来,如一曲悠久弦歌,凝重低沉,熟悉而陌生。她想起这是白天李富那间屋子里的味道,清而不新,幽而不雅,混合了木屑残灰萧索的气息,却无半点夏日灼热的活力。这仿佛不是香味的香味萦绕她的感官,让她在梦中看见漆黑的空间里有人走动,是李富。李富担着柴,腰里别把农户家常见的砍刀,行在蜿蜒山道上。他走走停停,偶尔在身边的树干上做下记号。路越走越宽敞,从山间下到了平地,这时他停下来,搁下柴担,抹去额头汗水,从怀里摸出一本书,就着已升到天顶的太阳看起来。
迎香看不清他在读什么书,只看到他脸上淳朴而满足的喜悦,这也是她首次看到李富露出如斯神情,比桂川县里的他精神多了——劳作后的汗水还挂在发梢,他却已沉入文字里,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带着笑,似乎有两道光正笼罩下来,描绘别具魅力的华彩,让他同时具备了农人和读书人的双重灵性。
迎香在梦境的这一端看着他,心里突然有些惶恐,她隐约觉得这光景并非只是梦,但它们同样虚妄,一切马上就要消失。她想唤他,说声李公子快回家去罢,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凝视着李富的一举一动。
李富盯着书本,看得很认真,手指从上面一一划过,间或摇头晃脑地读,读上几次,他干脆站起来,背着手踱步,边走边抑扬顿挫地吟诵,身形晃动间,身上的短衫似乎化作了长袍,凌乱的发上也戴起了葛巾,在山风吹拂下悠悠而动。
迎香看着他,只觉阵阵悲哀如潮水般荡过来,将万种滋味都洗去了颜色,只余空空的惶然。她看着李富,看他已消失的旧日形貌,心里暗暗盼望这场幻境长一点,再长一点。
李富又开始前进,将柴禾重新担到肩上,迈步往人烟聚集处行走,那处炊烟袅袅,朦胧听得见喧哗人声,是迎香不曾见过的市镇。他同路上遇见的邻人点头搭腔,不外乎说些今日天光好,昨晚夜风急的闲话,每张脸上都是带笑的,明朗的光芒绘在他们脸上,仿佛从不曾有焦虑与别离。
“你娘等你吃饭哩,快回去吧,那日听她讲,合着也该给你说个媳妇了。”
“哎……刘伯您消遣我呢,这就回去。”
辞别路人,李富走得很快,到房舍前,便有人笑吟吟地出来,迎香心头一跳,是那位大婶。
“儿回来哩,今日怎回得晚些?”她面庞上带着掩不住的喜悦,眉头却微微皱起,仔细观察儿子,满心里怕他累了,伤了。
“我在山脚下歇了一阵,看会儿书。”李富笑笑,抹把汗道:“娘不必每日都等我回来才用饭,自己先吃吧,我回来再吃也一样。”
“不要紧的。你好歹算个读书人,打柴这种事,终究有点……唉,要不是你爹去得早,也不必……”她抬手拂落李富肩头的灰土,嘴里喃喃道怎弄得这么脏,那些深一些的地方千万莫去,遇上野兽怎生得了。
“读书还不是为光宗耀主,为了娘过好日子。”李富笑嘻嘻地随她进去,两人身影渐渐远去,似乎也走入了黑暗的深处,最后飘进迎香耳中的,是李富断断续续的承诺。
“……娘要保重身子,否则将来我即便高中,又往哪里去封诰命呢?”
睁眼时,迎香有些恍惚,似乎大半神智还停留在那场梦里,不能即刻收回。她不确信,是自己太在意大婶身亡之事,才做了这个亦真亦幻的梦吗?还是说……如同此前苏公子或笙笙那样,这是冥冥中某种力量借着有形之香,向自己倾诉已消散无形的故事?
坐起身,她将散开的头发拉到鼻端仔细嗅,隐隐约约的,似乎真有一点那房里清冷死寂的香味停在上面。脑中灵光一闪,迎香即刻翻身下床,三两下套好衣服,一推开门,果见石阶上残留着燃尽的香灰。她记得昨夜下过雨,还有雷霆,此刻四周地面都还未干,只这处毫无雨雾沾染的痕迹。若无人干涉,颤巍巍的几枝香怎可能在风雨中立得住呢?
你燃这香给我看,为了什么呢?
李富之事,会有怎样的变局?
迎香将香灰收拢在手心里,盯着西厢房紧闭的门扉,心头梗着许多疑问,然而,还来不及理清,门上已传来急促的敲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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