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纵容使苏衣完全放开了，她愈发大哭起来。差不多哭了十多分钟，方渐渐平缓了；但虽是息了声，也仍旧抽泣着。恰在此时，从外面又进来了几个人：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显然是病人，脸色很难看，更气喘的厉害，似乎连路都走不动了，就由一男一女在两边搀着，另一个女的则在后面拎了两只包。她们一进来，又是大声讲话，又是手忙脚乱的，那焦躁迷狂的心态，便由她们的举止言谈分明传达了出来，使得原本静谧的过道里顿时紧张了。苏衣也被惊醒，抬起头，终究止了饮泣。然而这几个大概是搀着老太太想找个地方歇一会儿的忙乱者，却刚好坐在了我们对面的椅子上，把老太太安顿下来后，另外三个人就或坐或立，隔了过道，与我们对望着。这使我很感局促，觉得没办法再呆下去了，瞥了一眼苏衣，她肯定也这么想的，而且她当然有许多话要和我讲，不论是倾诉，还是解释，她叫我来，不会仅仅只为着伏在我的肩头哭一场，可面前的境况也真是有点尴尬，让她很难开口的。

　　果然，她一边掏出手巾，拭掉脸颊上的泪痕，一边就冲我道：“咱们换个地方吧，这里没办法说话。”
　　我马上表示同意，但又发愁道：“到哪儿去呢？”
　　她想了想，道：“咱们到黄河边上去吧，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一会儿。”说着，便抓住我的肩膀往起站，就快站直了，她却“噢哟！”了一声，叫了起来――原来她的右脚后跟被打伤了，不能用劲儿，刚才她忘了，脚后跟完全着地，就感到了一阵钻心的痛。
　　我赶忙扶住她，然后也站了起来，搀着她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外面。
　　到了河边，我寻过来、觅过去，也看不见一块象样的石头，能让我俩坐下，又过了中秋，地气开始转凉，我和她都没带隔潮的东西，可以铺在地上的，所以，最后还是她说：“就站一会儿吧。”于是，我和她又找到一棵长在岸边的大柳树，由于她的右脚后跟不能着地，就倚靠在树干上，两个人便临河而立。

　　此刻，我们周围是深深的恬寂，只闻面前的这条大河汩汩的流淌声，我们辽望着河面，更被浸透了水意的河风恣肆地吹着，仿佛一切就绪，接下来，该是她讲述的时候了。
　　而她在沉吟了半晌后，却问我：“你到我单位上去，她们一定告诉你，我已经退休了？”
　　我回答：“是呵－－有个四十来岁的女的，皮肤洁白，还带了点南方口音，象我一样稍微有些卷舌头－－是她告诉我的，说你身体有病，早病退了。”
　　她“噢”了一声，道：“那就是以前我给你讲过的老家在浙江的――她叫翟文玉，和我一个办公室，那时候她做出纳，我做会计，我们关系挺好的－－要不是我换了电话也没告诉她，说不定昨天你去找我后，她就打电话告诉我了……她没告诉你我是啥病吧？”
　　我又回答：“没有……我问她，她不肯说。”
　　她又用了凝重的语气说道：“她不会给你说的。我们单位上好多人都知道我身体不好，但不知道我得的是啥病，只有她和我们领导知道。我很信赖她，她一向守口如瓶，不给别人讲的……今天我就把实情都告诉你吧，以前我对你隐瞒，也是因为说不出口：我有很重而且很顽固的癫痫病，有的癫痫是可以治好的，可我的不行。这种病说出来很难听，通常人们是叫‘羊角疯’或‘羊癫风’，被看成是精神病。”她又停顿了一瞬，才继续讲道：“我还不能生育，我给你说我有个儿子，那是我虚构的。对一个女人来说，不能正常生育，做母亲，不光在老公和别人眼里有缺陷，自己也会感到非常自卑。我为自己的这个缺陷感到很悲哀，我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甚至算不上一个正常的女人；所以，我经常想象自己有个小孩，而且是儿子，因为我老公朝思暮想着，就想要个儿子。遇上不熟的人，也会不自禁地说谎，告诉人家我有个儿子；对你，我本来不想说谎的，可你一问起来，我脑子里一闪念，竟想着要给你留个完美的印象，而不是让你记着我是个残缺的女人，就沿着自己的想象编了个梦，把这个梦说给你听了……但不管怎么说，是我不好，无论如何我都不应该这么骗你的。”

　　我虽然从昨天起，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只不过想知道她患的是哪一种病，可听到她的自述，也仍是惊愕不已，便不自觉地微微屏住了呼吸，一言不发地认真听她往下讲。而她说完了不能生育的事，又将话题转回到癫痫上来了：
　　“我一直用药物控制着自己的病。每天都要服药的，一天不服药，再要是受点大的刺激，就会发作。你可能在电影和小说里看到过的，癫痫病犯了，就会一头栽倒在地上，浑身要抽搐好一阵子，而且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那天晚上住在你那里，我由于激动，整夜都没睡着，已经很疲劳了；离开的时候，又感到难过，我真舍不得离开，我想天天和你在一起，每个晚上都能和你同床共寝，被你抱在怀里，所以，我很伤感。你当然不懂的，过度疲劳和精神压抑都是癫痫发作的诱因，但最糟糕的还是我那天晚上没吃药。那天，我压根儿就没想到要在你那里过夜，就没有把晚上的药带在身上，我给你说改天再住在你那里，也是怕晚上不服药，会犯病。可我又不好说穿，你又那么固执，我也不愿让你失望，就怀了侥幸心理，想着一顿不吃药也许不会有事，才答应住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我回到家，看他的脸色有点不对，好象不高兴，心里很害怕，同时，我又觉得对不住他。这样又是疲劳，又是伤感，又担惊受怕，又觉得心里有愧，就发作了……我已经有好几年没犯了，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好了，不会再犯了。而且我发病经常是在晚上，还有一大清早，我不是给你说过，以前我晚上从来不出门的，就是怕出去以后发病，要是在外面犯起来，可就……我醒过来后，躺在床上，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再和你继续下去了，万一我在你面前发作起来，那可怎么办？我不想让你看见我发病，不想在你的记忆里留下我躺在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的难看样子。而且，时间越长，我越害怕我们的事情会暴露，心理负担也越重，觉得自己就是个荡妇。我头脑中的声音从来就没有放弃过，经常在我面对他的时候，就压倒了内心的召唤……我太累了，不想再这么挣扎着度日，就终于决定了，要和你分开。可我又不敢给你说，怕你会伤心，怕我自己也受不了，就不辞而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