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1-06-03 06:53:45
(十五)
那天上午和苏衣在河边见面后,由于怕被她的家人(娘家的,尤其是夫家的)撞着,她就叫我不要再去医院,等方便的时候,她给打我电话。我后来想,她叫我别去医院,恐怕不光是怕碰上她的家人,却另有原因,那就是她不愿让我看见她那张变形的难看的脸,不然的话,她完全可以找个时间,出来和我见面的。她又怎么能知道,到了这种时候,她的外貌对我早已不重要了,把话说得重一点,哪怕她被毁了容,我也不会改变对她的情愫。但我一时又无法把这些话说出口,好让她明白,仿佛这些话现在讲出来,就有点虚飘飘的,总不能落到实处。于是,我也只得焦虑地等候她的电话。
她通常在白天来电话,到了晚上,我实在忍不住了,再给她去一个电话。那种牵挂,就好象我的心已附在了她身上。每每想到她被打伤的模样,又觉得心里面真是好痛,而能够减弱一些这痛楚的,便是在电话中听到她的声音。有一回,是她住进医院后的第三天的上午,我也忘了我们正说着什么事,她竟笑了起来。听到她久违的笑声,我既感到有点恍惚,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似乎她的笑暂且拂去了我胸襟的沉重。
就在那天晚上,我又打过去电话,她却告诉我,她已经从医院的观察室出来,回到她父母家里,准备在那里住几天,先把伤养好了。我想,她在父母家里说话一定不方便,就只随便讲了几句,便匆匆挂了电话。可到了深夜,早过了十二点,我的手机又响起来,我想,这么迟了,会是谁呢?提心吊胆地接通了电话,才晓得是苏衣打来的--听到她的声音,我转瞬已明白了,她是有话想对我讲。
果然,她在电话中先告诉我,她独自睡在一间小房间里,又紧紧闭了门,这样,当父母都已入睡的夜阑,就可以从容地说话,告诉我那天在河滨没来得及讲的其它事情了:“我想,你知道了我那天给你讲的那些事,我的病,我不能生育,可能已经猜到了我为啥经常挨打,也不肯和他离婚了……是的,是我不愿意离开他。结婚的头几年,我经常发作,有几次犯得很厉害,是持续大发作,要不是他及时抢救,我早死掉了!……当然是用药不合适,但还有别的原因,结婚以前我从来没有这样持续发作过。问大夫,也说很难讲清楚,只说除了用药的问题,可能我结婚后,由于各种原因,对我的心理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甚至造成了紊乱,才加重了病情……你肯定不知道啥叫持续发作,医学上的正式名称是“癫痫持续状态”,就是刚发作完了,又马上开始,连续不断。这样的持续大发作--全身抽搐才停,又马上开始--超过半个钟头,大脑会长时间缺氧,病人始终处在昏迷中,不及时抢救的话,会衰竭死亡;要是被耽误了,就算抢救过来,保住了命,也成了残障……我头一次持续发作的时候,他赶紧把我送到医院抢救;后来,他就让他在医院药房的同学,把他介绍到急症室,专门学习抢救癫痫持续发作;还在家里放了一套医疗器具和必需的药品,一旦我犯病,又是持续发作的话,好及时抢救我……我愿意嫁给他,也是因为自己有病,我那时候很自卑。其实我现在也很自卑。在他之前,曾有一个伙子追求过我,那张嘴真能说呵,什么这辈子非我莫娶,愿意为我献出生命呵,总之是海誓山盟,可有一次见到我发病,这小伙子就吓坏了,跑掉了,我那时才二十岁,对我的打击太大了,从那以后我一直很自卑……那时候我父母也觉得他配不上我,心里不太愿意。可有啥办法呢?我是个癫痫病人,好点儿的小伙子是不会要我的,说的悲观点,我就是一个累赘,只要别人不嫌弃我,我就很高兴了,我有啥资格挑来拣去的呢?”
讲到这里,她停了下来,过了一阵子,才接着说道:“他清醒的时候是不会动我的,每次打我,都是在喝醉了酒以后。他打我的时候,我都挨着,不喊叫,也不跑。你可能觉得奇怪,为啥不跑呢?你不知道,我要是一跑,他会疯的。有一回我捱不住了,就跑了出去,我才跑下楼,他见我已经到了楼下面,还要跑,竟从五楼上跳了下来。幸好当时刚好有家人家装修,他正落在沙堆上,不然的话,他就是不死,也残废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跑了……但他打我也是近几年的事了,头六七年他象待宝贝一样爱护我,我就是他的掌上明珠,那时候我真是又快乐、又痛苦--结婚以后,天天在一起,我反而更清楚地感到了和他的差距,总觉得和他隔了一层,我也努力过,想要爱他,结果还是不行,我怎么都爱不起来。我知道我不该把生活理想化的,现实就是现实,过日子没那么多诗情画意。何况我又是一个病人,能有一个各方面条件都挺好的男人爱我,待我这么好,我该满足了,可我就是无法熄灭心头的那份渴望。对爱的憧憬害了我,象我这样的病人根本不应该憧憬什么,这憧憬让我和他同床异梦,一想到自己要和这样粗野无趣的男人过一辈子,真有点不甘心。同时,我又觉得自己太自私,没良心,我应该对他好一点,报答他,不然对他太不公平了,我又很内疚--我心里那个乱啊,一句话两句话根本说不清楚,我都害怕我会精神错乱……随着我一次次发病,他又那么悉心地照顾我,我对他越来越感激,也越来越依赖他;可对他的依恋越深,我的绝望也越深,有段时间,我象是快崩溃了,脑子里老转着自杀的念头。但后来我认命了,这就是我的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老天爷早安排好了……而他虽然粗暴,时间长了,也能感觉到的,知道我并不爱他。”
她又停顿了一会儿,让自己有点激动的心绪平静下来,尔后继续说道:“可他打我的主要原因,还是我不能生育。我们到处求医,结果都一样,给我看病的医生很明确地告诉我们,我的病是治不好的。他又很想有个儿子,又不肯去抱养一个,其实他完全可以和我离婚,再找一个能生育的;但他一方面是舍不得我,一方面又不肯撇下我,怕我这种样子没人要,以后要孤孤零零过一辈子。我知道他很苦闷,实在受不了了,就喝酒,醉了就发泄,他打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事情一旦开了头,动起手来,就收不住了,到后来就成了习惯……但他每次打完了,酒醒了后,又痛悔不已,苦苦哀求着要我原谅他。”
我静静地听着,做一个完完全全的听众,并且,我也实在插不进话去,早被她的讲述震得脑子都有点晕眩。等到她讲罢,电话里沉寂久了,我才突然清醒过来,觉得我总该说点什么,便问她道:“那以后你准备怎么办?”
“以后?”她似乎很茫然,象是被我问懵了。
我知道自己唐突了,赶紧又问道:“我是说他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事……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话刚出口,我已觉得自己很愚蠢――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呢?
但她却很认真地回答我:“那天晚上我一回去,他就告诉我,说你来找过我了,又问我和你多长时间了?他喝得醉醺醺的,脸色难看极了。我本来不想说实话的,可又不知道你给他说了些啥,是不是已经把我们的事都告诉了他,也没办法隐瞒了,就把我和你是怎么认识的,一直到后来,我在你那里住了一晚上的事,都给他说了。”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回到我前面的问题上来了:“你说以后……我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她的话让我浑身都一紧,一颗心象被重物缒住了,只是往下沉沉地坠着,过了好半晌,我才开口,但也只是叫了声:“衣姐。”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叫我衣姐。”她霍地变了腔调,用一种惊讶而温存的语气道:“我还是头一回听你这么叫我……你早该这么叫了,小孩儿,你一直都没大没小的,不管是打电话,还是见面,对我从来都没个称呼。”可她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这种不恰当的疾变,便陷入了沉默。
我也沉默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又追问道:“我还是想问一下――我心里悬得厉害――从你好几次对我讲的他的一些事,我觉得他不光性子暴躁,还是个大男子主义,自尊心很强的……我是说在这种事情上,依着他的性子和大男人心理,恐怕他是不会容忍的吧?”
她答道:“依着他的性子,他受不了的……要让他接受这样的事,很难……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又沉默了。
过了半晌,她却对我道:“好了,不说这些了,咱们换个话题……我给你背首诗,是我写的,名字叫《思念的方式》。”
我头脑里一闪念,马上反应过来了,问道:“是不是写给我的?”
她道:“对,是写给你的……早就写好了,有三个多星期了,我还想着你是看不到了,就当作留给自己的纪念。”
她又停顿了一会儿,便念起诗来。那么柔和清爽的女声,真似动听的音乐,在这本该忧伤的夜阑,从电话里悠悠传出,转瞬已湮没了我的心智,让我感到一种在深渊里坠落的甜蜜。
……
岁月是一条河啊
携着我
渐渐远离这个尘世
也渐渐远离你
我的生命之船上
满载了你的欢颜,你的忧伤
你的珍贵的柔情
所以,每当宁静的黎明
或是喧哗的傍晚
我,就会想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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