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之城》
第39节

作者: 天暮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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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11-06-22 07:20:51

  (二十七)
  我还以为苏衣会一直哭下去,至少也会饮泣,泪流不止;但让我纳闷的是,她回来后便不再哭了,甚至眼泪都没有了,只是很少说话,也不笑。从她的脸色看,她已经非常疲惫了,进了门,脱去外套,就坐在木沙发上发呆。而我心里也很累了,在这旧历年底的午后,黄昏渐近时,总也恹恹的,只是看到她那可怜兮兮的模样,才又勉力提起精神来。看看两只热水瓶里仅有一只还剩了点水,且已经凉了,我便赶紧到厨房里烧了壶水,再用才烧开的滚水给她沏了杯茶,端来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她原本是盯着茶几发怔,当看见我放下的杯子,又凝视着茶杯,但还是怔怔的,好象在研究烟霭般袅袅升起的水气,一直到它们散尽。这时,她却又象看得倦怠了,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更以两手蒙住脸,似乎这样就可以把她看到的真实的一切挡在外边,而将自己藏匿起来。可她又能躲到哪里去呢?在我沉重的,充满了忏悔的视阈间,她虽努力想要遮掩,也还是露出了那创口,屋外的又变得零星的鞭炮响也不时在提醒着,使她终究还是把手从脸上拿了下来,眼睛也睁开了。

  我站在茶几前,凝视了她好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却在电脑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了。
  就这样,两个人都缄口坐着。渐渐地,在满屋子的沉沉的恬寂里,马上就要过去的这一个年头的最后的黄昏悄然而至,暮色下来了,且愈来愈浓。我当客厅里的光线实在暗了,看东西由朦胧更变得模糊不清,才醒过来似的,站起身,走到开关前,揿亮了固定在天花板上的简易吊灯。明亮的灯光刹那间映彻了整个客厅,也把她从虚晦中凸显出来。看她的神情,就象一下子被放置在了舞台的中央,虽然观众仅有我一个人,也足以令她茫然无措了。幸好在她面前还有一个道具,就是那杯已经水温的茶,倒能够用来掩饰,所以,她几乎是出于本能,便端起了杯子,轻轻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几枚早泡得舒展开来的茶叶,啜饮了起来。

  我又忽然想到她或许肚子该饿了,而随着苍茫的暮色悄悄地转为夜,在今天这个不寻常的日子,也正是家家户户准备吃年夜饭的时候了,但我的这个念头也仅仅一掠,就越了过去,只是问她道:“你饿了吧?我去做点吃的。”
  她摇了摇头,并未立即回答,却继续喝着茶水,好半晌,才抬起头来,冲了我道:“你自己弄点吃的吧,我不想吃。”
  这也恰在我意料中,便也回她道:“我也不想吃,一点都不觉得饿。”
  她就仍是用双手捧了茶杯,慢慢地小口喝着,直到杯中的水剩下浅浅的一层了,方停了啜饮。
  “噢,我给你杯子里添点水吧。”说着,我站了起来,就要去提热水瓶。
  “不添了。”她简洁地道。
  若在平常,我不会听从她的拒绝,还是会给她的杯子里添满水的,然而今天她的简洁的回答却似一道命令,让我很难抗违,我便又坐回到了椅子上。
  而她放下杯子后,又似乎嫌这里的灯光太亮了,就微皱了眉头抬眼瞅了瞅吊灯,接着,又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进卧室,连外面的裤子都不脱,直接拉开被子钻了进去――仅仅一会儿功夫,已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我见她进了卧室,也从椅子上站起来,跟了过去,立在卧室门口看她。瞧她只片刻便已入寝,我象是受了传染,也觉得困得厉害,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于是,我也进了卧室,学着她的样子,并不脱掉外裤,只拉开被子,却把自己的枕头顺手拎了过来,就在床的这一头躺下了。尤其和她相仿的是,我的头才落到枕头上,便马上睡着了。
  我睡着后,一直在做梦,但前面的情形很模糊,只记得后面的事:我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然而从夜晚一下子就到了白天,并且是夏日的白昼,那么亮。还有人拍我的肩膀,我起先以为是有人向我表示友好,便没理会,可这只手非但不停,反而越发用力,由轻轻地拍变成了摇,直到把我摇醒,睁开眼睛,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梦里面的夏日白昼却是房间里的明亮灯照,而那只手则是苏衣的,她站在床边,瞧我醒了,便道:“你睡得这么沉,轻点都叫不醒你……起来吧,吃饭了。”

  我待完全清醒后,又不免惊讶,再想不到她会起来做饭,原以为她这一觉,也就睡到第二天早晨了。当梦里的明朗夏日消散,代之而起的是将逝的真实的冬季,外面那么寒冷,一如我的心绪,尽管鞭炮还在热闹地响着,却让我愈发感受到人在异乡的凄凉。而且一个人刚刚从深眠中寤转,是不会马上就觉得饿的,要缓一阵子,犹如让胃也从梦中醒过来,才会感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
  我就问道:“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她回答:“起来了一个多钟头了。”停顿了一瞬,又道:“马上就要到零点了。”
  也即是说,旧历新年的头一天就要到了。就好象被她的话所召唤,外面的各种鞭炮和烟火也激烈地响了起来,且由远而近很快联成了一片,宛如爆炸的波涛,在缤纷的花火不停地闪烁,布满了天上和地下,构成了绚丽的北方之夜时,也将这座朔风飘卷中的城市整个吞没了。

  我在窗外的彩光闪亮与繁响不断里,跟着她来到客厅,见茶几上已经摆好了晚餐。可看着茶几上仅仅放了一碗米饭,甚至筷子也只是一双,又觉得奇怪;因此,当我坐下,又仔细地在茶几上搜寻了一番,见真是只有一双筷子,便问她:“怎么就一碗饭,筷子也只一双?……你的呢?”
  然而外面爆响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由客厅阳台的窗门汹汹涌入,早盖过了我的声音,就使我的正常说话宛若蚊子叫。她显然是没有听清,稍稍仄了头,冲我张开嘴来,一定是说了什么,只是她也忘了提高声音,所以,我和她一样,也没听清楚她的说话。不过从她的口型,我大略猜到了她在反问我,便又朝她竭力喊叫道:“我是说你的筷子和碗呢?!你怎么不吃?!”
  她这回才听清楚了,但是站在茶几前,由上而下地看着我,似乎想回答,嘴唇嚅动了一下,却还是没有说出话来,就只摇了摇头。然后,她越过茶几,走到阳台门前,透过门上的玻璃,向外眺望那满空的缭乱烟花;望了一会儿,当她又转回身,见我依然坐在那里,并未动筷子,便诧异地指了指茶几上的饭菜,再调过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嘴,意思是叫我吃饭。
  我侧仰了头,凝视着以窗外的绚烂烟火为背景的她,而屋顶的灯光又那么照耀着,就使我目睹了她的憔悴。但我又暗暗吃惊:她的苍白的脸上似乎也只有这种瘁色,此外竟看不出来别的情绪,连悲哀也由于太淡了,而灯光又不比日光,再亮,也难以映得很明确,所以,如果说除了憔悴还有点什么的话,那便是沉静。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惊讶又困惑――难道悲哀已经从她心头消去了,毕竟昨晚撞车身亡的也只是她以前的老公,而现在她是和我在一起,朝暮厮守,因此,理智告诉她没有必要深陷恸楚中。

  她见我一个劲儿地盯住她看,仍是不动筷子,又走到茶几边上,凑近我,大声地道:“快吃吧,要凉了。”然后又绕过茶几,走进了厨房。
  我当努力地审视,也看不出来她心里是如何一种想法,又见她进了厨房,就挥去了想了解她的念头,却掉转目光,看了看面前的饭菜后,捏起了筷子。可我刚把碗也端起来,又不禁记起了那个已成亡灵的汉子,心里又一阵难过,尽管由于过度饥饿,胃里面隐隐约约地磨着疼,也顿时没了食欲,我便只拿筷子拨了拨碟子里的菜,倒底还是将碗筷都放下了。
  我又歪着头坐了一会儿,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不该强迫自己吃下去。毕竟这顿饭是苏衣在如此悲凉的情境里勉力做的,我应当珍惜才对。可想来想去,我最后还是决定不吃了。于是,我站起身来,也走进了厨房。由于外面海水般泛滥的炸响,把屋子里的动静全然掩蔽掉了,因此,正包饺子的她就没有听见我的脚步声,至于我在她身后伫立很久了,也都没有发觉。她便在我的默默注视下,沉寂地拿起已经擀好的圆圆的面皮,再用筷子将肉馅搛上去,然后把面皮的边缘合拢了,双手使点劲儿,那么一捏,一个饺子就完成了。接着,她又拿取另一张面皮,再重复刚才的过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做着,于是,一个接一个的饺子,渐渐摆满了圆形的竹制器皿。

  我一声不响,后来又退到门口,倚在厨房门上,仍然悄悄地看她做事。楼外的鞭炮与烟火的繁响此时逐渐减弱了,犹如那曾经汹涌的波涛,也一层层落下来,低了,更低了,终于变得稀稀寥寥。而屋子里的响动则逐渐明确起来,使我不光看到她的忙碌,也听到了她的忙碌发出的声音――是否我的呼吸也渐渐变得清晰,在这旧历新年的第一个凌晨,一切都静了下来,竟让我的呼气和吸气都象是对着她的后颈,就被她察觉了。

  但她并不停下手中的活儿,仅仅侧转了身子,扭过头来问我道:“你在这儿站了多长时间了?”
  我看着她,没有回答。
  她似乎对我的缄默毫不在意,好象她也不过随口问问,我答应与否并不重要的。然而让我感觉诧异,也微微睁大了眼睛的倒是,她这会子却象记起来了,又冲我说道:“明天――噢,不,应该说今天了――是大年初一,要吃饺子的。早上咱们吃饺子。”她说话的语调很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是若在往常,当这种时候,她本该由衷而笑的,此刻的她的脸上却没有一丁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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