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1-06-23　08:42:32

　　（二十八）
　　飞机在高空平稳地飞行着，在这冬春之交的晴朗的午后，我从机舱的圆形窗户望出去，视野里真是一派清晰：广袤的苍穹间，仅有几缕流云，或远或近地飘浮着，犹如上苍刻意的点缀；下边则是缩得很小的宛如模型的群山，那么光秃秃、黄苍苍地起伏着――这倒与季节没有关系了，既便是夏天，万物葱翠时，这些连绵的山峦也还是濯濯的，因为它们几乎就不长草木――这样的景致虽恰合我的臆想，可在我为苏衣送行的时候，我心底的凄迷却被如此荒凉的土地衬映的越发明确。是的，在此刻的北方的天空中，我的心也随着地上的景色变得荒凉了。所以，为了解散这凄迷和荒凉，让自己尽可能轻松一些，我看了一会儿下面的群山后，就抬起了眼睛，尽目力所及，辽望那乱云滚滚的天边。一层层灰白相间的云翻涌着，变幻着，很快又唤起了我的渴望；但问题是，当这种时刻，我又能渴望什么呢？这是连我自己都很感茫然的，仿佛这被遥远的天际所唤醒的热枕，也只是叫我愈加觉得沉重，愈加失落罢了。

　　我与苏衣乘坐的这架飞机很小，只能运载几十号人，我坐在机舱左边的单人座位上，前面就是苏衣（原本是说好她和老公的弟弟乘一趟飞机走的，可到了年初二，那弟媳妇却临时决定了，也要跟着去西安――倒底参加火化的人多了好，纵使增加一个人，那气氛也就浓些――由于只有两张票，他弟弟便给苏衣打来电话，说是不能和她同行了，又说是再给她买一张年初三的飞机票。苏衣赶紧在电话中回绝了，说自己就能预订机票的，让他尽可以放心去，不用管她。我当得知苏衣是自个儿去，脑子里便闪过一念，又告诉了她，说是要送她到西安，然后我并不出机场，直接再坐了飞机回来，她想了想，同意了）。此时机舱内很安静，只偶尔有人说笑几句。苏衣也恬然坐着，飞机升到了高高的空中后，她就再没有开过口。或许是坐在我前面的缘故吧，转过头来讲话很不方便，她只得闭上了嘴；也或许在候机室里，她那么滔滔地说着，简直就不曾停顿过，因此，已经把欲诉之言都道了出来。而在听到她老公猝亡的消息后，我一直很少开口，或者说我害怕开口。毕竟语多必失，我如果说得多了，注定会询问的，往往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呢，已失了口，问她是否我们的婚事到此也就止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她还肯不肯继续和我做伴――我答应过程亦驰，要在这边干上三四年的，现在还不及两载――直到我离开兰州？不能结婚，携手到老，总还能做情人吧？但这也只是我的想法，我不可能以自己的愿望来左右她的心绪，所以，我很是惴惴了。

　　实际上，我不但惶乱，更一直悬着心。我仿佛已经预感到，我和她的日子不会久了，因此我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总想着能多陪陪她，就还要坐了飞机再送她一程――当我连云起云落的滚滚天际也看得够了，便收回远眺的目光，又回想起这两天的情形来了：
　　大年初一的上午，她就回父母家去了，到下午才回来。我揣度着她回去后，一定又哭了，并且很想知道她是给她爹妈如何说的，是否也提到了我。可她回来后，始终没有提起这个话题，只说下午从父母家出来后，又去了一趟医院，看望了一下中风的公公，但也没有细说具体的情形，却叹息这已是古稀的老头是无法再下地了，以后的日子也只能在床上度过；再看她的眼睛，也一点都没有哭过的痕迹，甚至她脸上的表情都毫无变化，依旧那么憔悴而沉静。总之，回去以前怎样，回来以后还是老样子，仍然很少讲话，也不笑。

　　这又使我想道，或许直到去西安，她都可能是这种样子，不会有啥变化了；然而我始料不及的是，第二天她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如同换了一个人。
　　由于夜里失眠，我到了凌晨四点多钟才睡着，所以，年初二的上午，早过了起床时间，我还沉溺在酣寝里，但此时我大概处于浅睡眠状态，总觉得有双眼睛正盯着我。那专注的目光宛如刺透了我的闭阖的眼睑，逼迫我微睁开来，朝那目光来处瞄了一眼。而这一瞄，又让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我的视线也落入了苏衣那荡漾着喜悦的眼波中。是喜悦么？我刚开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揉了揉，然后再仔细地瞧。这一回不得不相信了，我看见的，的确是她眼睛里的喜悦；并且不光她的眼睛，我更在她的脸上，看见了那曾经令我心醉痴迷的笑颐――她瞅我醒了，便冲我妩媚地笑了。可看清楚了以后，我却慌乱起来，有点胆战心悸，竟使我宁愿自己还沉睡未醒，那么我所目睹的她的眉目盈盈便只是梦中的幻觉了。为了证实这究竟是不是梦境，我伸过手去，抚摸她的头发和脸颊；她似乎懂我的意思，也伸过手来，抚弄着我的肩膀。于是，我终究明白了，这不是梦中的幻象，是真真切切的事，她仿佛完全解脱了，那种轻松，那样的快乐，不再被噩讯所纠缠，却超越了那个男人的死。

　　然而，我又似乎窥及了她的笑容后面的阴影，很深的，与她的轻松和快乐相悖的，哪是什么呢？我不知道，因为它们捉摸不定，这无法捕牢的东西，就在我的惊讶之上，又添了不祥之兆。
　　我的脑子乱了，不过心里很清楚，那罪孽感就沉沉地压迫着我，使我很难被她的不近情理的轻松和喜悦传染了，就还和昨天一样，心绪暗重便不苟言笑――我只是诧异地望着她。
　　她大概起得早了，这一刻是穿着衣服躺在床上，和我面对了面。在我睁大眼睛，受了惊吓般地盯了她一会儿后，她收敛起笑容，道：“小孩儿，起来吃饭了……咱们今天去看电影，完了再去逛商场，好好放松一下，这两天太压抑了。”她的语调也很从容。
　　这愈发令我愕然，就没有回答，只当这是她的安排，我听从便是了。
　　而且我起床以后，又发觉屋子里有些异样。待我上完厕所，从卫生间出来，先把客厅环顾了，再回到卧室巡视一番，当她将床上的被子、枕头和床单都理得整整齐齐，我和她同丨居丨的这所房子便显得十分清洁了。我想，我前面的猜测果然是对的，她起得很早了，因为象这样的收拾房间：扫地、再拖干净，又将两天来无心拾掇的杂乱物件归位、理齐，尤其是把一些换下来的衣物都洗掉了，总也需要一个多钟头。何况她还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对于我，本该算早饭的，可我一觉醒过来，已经十一点了，只好把早饭和午饭合到了一起――我便匆匆忙忙地洗漱，好赶紧和她一道用餐，免得饭菜凉了。

　　吃完了饭，我俩就出发了，当然是应她的安排，先去了一家电影院。这几天正放映的是一部由冯小刚导演的片子《集结号》，我一开始瞧了瞧电影的广告，心里很犯嘀咕，因为我对中国拍摄的现代战争题材的影片向来不存好感。这也真不能怪我，毕竟过去我观看过的这类片子的确很烂，几乎就没有好点的。所以，听她说要看这部电影，我还犹豫了一阵子，只是思忖以后，想着今天是陪她来看电影的，那么总要随了她，这才同意了。

　　但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这部由拍喜剧片闻名的导演所执导的片子，竟很精彩，真实地呈现了那种残酷的战争状态。当观赏到紧张处，我便暂忘了自己正面临的现实，心头的惶惑与凄怆渐渐淡了。我感觉自己和身边这些正过年的人们一样，也被浓郁的节日气氛围拢了，在夜一般的，除了大银幕外都沉陷在虚幻的黑暗中的影院里，随着电影情节的发展，也情绪高了起来――实际上不过两天，我却象是久违了这快乐――脸上也露出了喜悦之色。

　　直到出了影院，我又被北方寒冷的天空下那熟悉的大街、枯树和车驰人行唤醒，恢复了一颗郁闷的心，脸上的喜悦也退了下去。最是到了大商场里面，明亮的灯光照得四下里朗朗的，尤其把我和她之间的微妙情形映得十分清晰，就令我不仅沮丧，更想要躲藏了。仿佛我竟害怕这照耀，怕它们映出来的梦一般的整洁华丽之境，那是足以唤起我对生活的渴望的，而此刻的我，心头却弥漫了深深的失望。

　　她则不同了，犹如沉浸在这样的朗照里，在我偶尔细瞧她的时候，竟发觉那笑容后面的阴影也似乎被抹掉了――仿佛是要让我相信她真是由衷地高兴着，已经从两天来的悲凉中挣脱出来了――于是，当我时不时地必须面对她的笑颐，我又不愿让她扫兴，只得假装欢喜；可我一边笑着，一边却更加感到不安，不知道自己装出来的欢喜是否掩藏了胸中的失望，至少在她盈盈的视线里，在脸上不再流露出明显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