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虽是为疯狂的念头所左右,脑子早乱了,更感觉这身体都象是不属于自己了,便被那熊熊的烈焰驱使着,惊悚欲颠,我的胸中却还是留下了一块清醒之地。这一小块清醒的地方,就象一面擦得极亮的镜子,明明白白地映出了我心底的另一层意思,那是我最后的理智,它牢牢地攫住了我,不让我的疯狂的念头变作实际行动。这面镜子尤其映出了我正面对的现实,那也是苏衣正面对的现实,那就是:不论是我,还是她,我们都无法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自戕之上;何况还有那貌似刚毅,却悲楚满襟的母亲,和那因此而将在床上度过余下的怆然岁月的老父亲。这些或亡、或病、或是沉淫于哀戚的生灵,形成了极浓重的阴影,笼于我们心头。犹如我也唯有在这阴影里度日,在她,那已不仅仅是阴翳,那更是用爱都无法疗治的创口,这创伤太深了,我的真挚的情愫也不能使之愈合,所以,我们的只在两天前还是满怀的憧憬,就越发令她感到痛楚。中国古人不是说过“人之初,性本善”么,并且把它印在用于启蒙的最早的教科书里,那《三字经》的头一句,尽管日益浑浊的现代社会已让许多人渐渐泯没了这天性的善,可我的衣姐却象是一枝烂泥塘中开出来的荷花,出淤泥而不染,依旧保持着人之初的善良,仿佛千百年来的历历红尘也不能玷污了她的那颗纯净的心。但也恰恰是这美好的天性,才使她深陷在黑暗的、伤恸的自责与忏悔里,无力自拨;甚至连我都难以伸出手去,将她拉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来。
因此,我所能做的,就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得我远了,更远了,渐渐从我的生活中离去,我不能缒住她,犹如不能缒住那风――但很奇怪,我压根儿没想到她可能会死。
(二十九)
我坐的是途经西安飞往兰州的航班回来的,归途中,就一直在回味苏衣在西安咸阳机场临别时说的话。那些断断续续的感喟或表白始终萦荡在耳畔,总也挥不去,直到我下了飞机,也仍旧时起时伏,过一阵子便会重又响起来。
而且令我困惑的是,她又一改之前的轻松态度,不再象在兰州中川机场的候机室里那样,无忌无惮地说话,脸上的粲然笑容也逸去了,却变回到沉静,似乎身在异地,那心境也就换了。于是,她既便讲着那么迷惘的话,都用了恬淡的语调,仿佛她的茫然竟与她无关,她倒是一个旁观者,冷静地朝我讲述,讲着别人的事:“自从和他离婚,我好象忘了他对我的不好,有时想起他来了,只记得他对我的好处;尤其听到他死了,就更加想起他的好处来了。他好几回救了我的命,没有他,我早死了,可他却自杀了……张爱玲说:倒头来,究竟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已经三十七岁了,快四十了,到了这个岁数,该明白一些事情了,可我却越来越糊涂……你知道吗?你知道啥是对的,啥是错的?”她是在追问我,但我只看着她,没有说话,因为我知道她并不需要我回答;果然,她不等我开口,就又接着说下去了:“小孩儿,我亲爱的小弟弟,你知道我多爱你,你知道吗?……你就是我多年来心里想要找的那个人,想要朝朝暮暮厮守的那个人,你唤起了我对生活的渴望……没有了你,我也就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这又很出我的意料之外,她最后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没有了我,她便无法再活着――是不是她猜出了我的臆想,就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她是不会离开我的,要我放心。这倒打乱了我原来的思绪,使我对自己的直觉怀疑起来,想,也许我是弄错了。
下了飞机,从中川机场乘车回到住处,已是夜深,我洗漱一番,准备要上床睡觉了。然而进了卧室,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却发现程亦驰给我来了好几个电话。本想着马上就给他回过去的,可一转念,又想到已经夜阑,他和方芊大概都睡了,不好去打搅他们,我便决定明天一早再给他去电话。
岂料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没起床呢,程亦驰的电话又打过来了,我一接通,他便直截了当地道:“喂,木头,昨天咋回事,打好几个电话都不接。”他听我没吱声,又问道:“你还没起来,还睡着呢?”
我这才回他道:“我正要起床……昨天下午我出去了,忘了带手机,很晚了才回来。想着你们已经睡了,就没回电话,准备今天早上给你打过去的,你倒先打过来了。”我犹豫了一下,便隐瞒了这几天的实际情形,没有告诉他我却是送苏衣去西安了。
“噢~。”他似乎相信了我的搪塞之辞,就又道:“今天下午你和苏衣一块儿过来,到我爹妈家来,晚上一起吃顿饭。我妈昨天就叫我打电话叫你,结果没人接电话――老太太很想见见你的那位姐姐,你不会金屋藏娇,不让她露面吧?”说着,他在电话里笑了起来。
我这回是不假思索地撒了个谎:“今天就算了吧,我身体不太舒服,不想出门,苏衣下午还要到她妈那里去。”我停了一下,再一转念,又道:“给你们家二老说,我今年就不过去给他们拜年了,这几天我都不想出门,等上班了再说吧。”
他好象有点紧张,赶忙问我道:“你不要紧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开车过来送你去。”
“不了,不用了。”我也赶忙回他道:“呆在房子里好好休息几天就行了,你不用管我。”我当回答完了,才倏地觉察到自己竟下意识地不再说“家”了,而是说在“房子”里休息――是的,倘若苏衣此去真是不复返了,那么这个“家”也就不存在了,它又变回到我原先的独居北方的栖身之所。
但他还是说:“哪天我和小芊过来看看你。”
我再次回绝道:“你们不用过来了,我想静一静。”
听我这么讲,他在电话里又笑了:“也好,让你们两个静静地享受一番爱的甜蜜。”
我没再说什么,也只勉强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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