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1-06-27 07:39:42
(三十二)
翟文玉走了以后,我仍然坐在那里。饮料当然早喝完了,可我竟不知道是啥味道,甜的、酸的,还是可可味的?我只晓得杯子已经空了。看茶座的小姑娘走过来问我是否再要一杯,又介绍说要是饿了,还可以在这里用餐,她们这里有面、也有炒饭,我也懒得开口,便只向她摇了摇头,她也就转身去了。我就独自怔忡地坐着,直到商场将要停止营业,快关门了,才起身往外走。然而我刚刚走出商场大门,一阵大风袭了过来,那强劲的寒意几乎又将我打回到商场里面,我这才感到自己很有点虚弱了。也难怪,我从西安回来后,便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是躺着,就坐在电脑前面,基本上不活动的;吃饭也凑合着,饮食无绪,实在没精神了,干脆饿一顿;加上连日来无法安寝,不管白天,还是晚上,总失眠,就算睡着了,也被恶梦纠缠,这么折腾下来,我真是不能再与往常相比,虽然脸上还未分明地显出我的身心交瘁――我又尽量掩饰着――可要我象个健康人一样,轻轻松松地面对这北方初春的料峭风寒,倒底不行了。
正在暗自感叹,却听后面有人喊:“那位先生,你的衣服。”我想,这清脆的女声是在叫我么?便回过头去。谁料竟是那个看茶座的姑娘,她跑得气喘吁吁的,一边喊着,一边就到了我面前。我一瞧她手里抱着的羽绒服,已明白这姑娘的好心了,赶紧从她手中接过衣服,又连连道:“谢谢,谢谢了。”机械地道谢完了,我又挟着羽绒服转过身来。但如同我的昏昏茫茫的心智使我临走时都忘了穿上外套,此刻,我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只木然站在那里。直到那些在商场上班的女孩和少丨妇丨们都涌了出来,我才迈动步子,由了自己的脚肆意走去。
我挟着羽绒服,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逛着。走了很长一段路,我的头脑才恢复了明确的意识,却仍然懒得穿上外套,仿佛由此我便能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面,真是一无所有――都空了,那五脏六腑都被掏尽了。
天也早已黑了,这早春二月的夜晚,被街边的路灯照着,呈现出北方都市所特有的纯净。好象那街巷间的人、事、物,皆被凛冽的大风卷去了附着在表面的灰尘,于是露出了本质――包括我的本质,就是一具空空洞洞的躯壳――这时,我才彻悟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愿望:在送苏衣往西安去的飞机上,我那深深的绝望,认定她从此就由我的视线中消失了,后来又在大年初七的晚上,再次断定她是不会回到我的身边来了,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自然相信它们也是我心里的判断;然而现在我才明白了,其实这些念头仅仅存在于我的头脑中,在我心头,而在我心底,却更深地藏匿着连自己都难以觉察的渴望――它被沉重的罪孽感压抑了――实际上,我还在等她,在等她归来。或许,她会在伺候那卧床不起的老公公过世后,随着光阴荏苒,那不堪的旧日人事渐渐被冲淡了,就很可能再来寻我,不管我是在北方,还是回到了南方。是的,不管是在兰州,还是回到了无锡,我也都会等她,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我会一直等下去,哪怕等到我老了,头白了,只要想到我的衣姐总会来找我,我便会一直等下去――但当我离开那幽静的茶座,从商场出来,我就知道我永远失去她了,这是真真切切的事,无论我怎么守候,她都不会再回来了――那深所藏匿的渴望最终变成了灰烬,连幻觉都不给我留下,当一切枯涸,我的心也就死了。
北方的夜好冷啊--今早上出门就见天色变了,满空云霾--那时而漫然掠过,时而又狂纵席卷的风直吹到我的骨头缝里,在这车行渐少,人迹愈发寥落的街头,我一个劲儿地狂走着,也不知道要往哪儿去,就只是走着、走着。我的仅仅是一具空壳的身体,载着被春夜的风吹得越来越清醒的头颅,愿意走到任何地方去,却唯独不肯回自己的住处,回到那暖热的房间。我不敢回去,害怕回到那曾经和苏衣一道生活了数月的屋子里,我会忍不住失声恸哭。但我不想哭。我也知道这冷得彻骨的另一个原因是我没吃晚饭(我根本想不到要吃东西,而中午在全聚德,也由于心绪的缘故,觉得吃啥都没胃口,仅仅喝着酒,各样菜都尝了尝),又这么不停地狂走,消耗掉的热量得不到补充,才会越发觉得寒意透身,仿佛浸在了冰水里面。这倒使我记起了一直挟在肘弯里的羽绒服――我都把它给忘了――又赶紧穿上了。
拉好羽绒服的拉链后,我仍旧苍茫地走着,只是由于身子比较弱了,兼以过度饥饿,我又走了很长时间,这会子的确感到很累了,我的行走速度才慢了下来。
又走了很长时间,我实在走不动了,浑身乏力到象要瘫了一般,而这时我却发觉自己竟走到了黄河水车园的堤坝上面,仿佛是鬼使神差,我又回到了与苏衣相约要共度以后的岁月的地方。正是在这里,我对她说:“我们结婚吧。”而她回答道:“好,我和他离了,咱们一块儿过。”那话音犹在耳边,使得本想坐下来的我,却又伏在了水泥栏杆上。凭栏望下去,节日的彩灯照映间,巨大的水车依旧,只是天气冷的时候,那变得清澈的河水流量也小了,就使矗立在临岸的水车下边的河床裸露了出来,因此,这些在我们相约时曾不停转动的水车现在都静止了,沉眠于从河面上吹来的冰凉的风中。然而虽是万物凋零,新春的喜庆也不能唤醒仍是深寐中的大地,可总体上还是老样子,并未改变,不同的只是那时是在秋天,是午后,现在则是初春的深夜,但要认真说起来,最大的不同还是我的衣姐不在了,就剩下我,孑然一身,独对了黄河和水车。这又令我不禁记起李清照的那首《武陵春》来了:“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但我不想流泪,我只觉得太疲惫了,伏栏时间并不久,便支撑不住了,我又拖着象被铅块坠住的脚步,沉重地走到宽阔的步行道那边的一张长木椅前,一屁股瘫坐了下去。
可一坐下来,全身松懈了以后,我已感觉明显地不舒服;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胸口发痒,便咳嗽了起来;渐渐地,我的头也疼起来了,整个后脑勺被揪紧般地一阵阵地痛。我知道自己感冒了,也知道要这么再呆在外面,尤其这么坐着,会越发重的;然而我毫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似乎就想不到要离开,我在北方的栖身之所,那暖热的屋子一点都不能吸引我,哪怕抱病在这初春夜阑的风寒中,我也不愿回去。我的衣姐不在了,这个世界也随之变得灰暗,再没有什么可以唤起我对生活的热爱,那么我身在哪里,是病,还是健康,也都一样了――当我的心死掉以后,我又怎么能独独看重自己的已经空了的躯壳?它和我们平常讲的身外之物又有什么差别?
这么想着,我的脑筋却又转动了,便倏地记起苏衣追问我的话来:“你知道吗?你知道啥是对的,啥是错的?”那是在西安的咸阳机场,当时我没有回答,而她其实也并不想叫我回答,因为她晓得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是的,既便此刻,我也仍是不能回答――啥是对的,啥是错的――然而在这样的思绪飘移间,我却再次听到了苏衣心底的声音:那是超越了理智的束缚和爱的召唤的,来自她内心的更深处,那是源于天性之善,又被我们所创造的文明一代接一代地强化了的良知的声音。它宛如洪钟,为那个北方汉子的死撞击着,发出了广大的巨响,便震碎了她的心,让她彻底崩溃了。于是,当一个人不是被自己或他人的邪恶毁掉,却被自己的善良逼仄着,竟最终命归黄泉,这种情形下,人类的良知无疑就变成了一柄双刃剑!――“倒头来,究竟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
颠来倒去地反复回想着苏衣的追问,后来又变成了张爱玲的声音,但随着夜愈发深了,我也愈发感到冷,尤其风吹过来的时候,简直刺骨裂肤,仿佛身上穿着的厚厚的羽绒服,也只是一件单衣,就冻得我直发抖。渐渐地,不论是苏衣的追问,还是张爱玲的无奈叹息,都变得模糊,我的头脑又回到了那种昏沉沉的状态,两眼看东西也有点朦胧,仿佛有人用力将我的眼皮往下捺着;又过了一阵子,我实在难以抵挡那力量,终于阖上了眼睛,且身子一歪,倒在了长椅上--睡着了。
【网站提示】 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 非常感谢您对易读的支持!
举报
© CopyRight 2011 yiread.com 易读所有作品由自动化设备收集于互联网.作品各种权益与责任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