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测终究是猜测。遗诏之中暗含着许多不清不楚的事,再说下去,怕是有杀身之祸,众人也不敢再多议论,很快散了。
巴赛尔吃了些东西,但没有什么胃口,便在院中树下踱步,思索着若是没有夫人的保护,弘庆大人对自己下手的日子也不远了,他越想,心中的忧惧便越深,忍不住长吁短叹起来。
快到傍晚时,云湛突然到访。
巴赛尔见是他来了,连忙迎了上来。云湛身材修长,面容俊朗,虽然已经二十岁出头,但尚未婚配。云湛素日里性子最为开朗,如今也是阴沉着脸。
“先君为睿智之主,突然辞世,真是举国之哀!”巴赛尔说道。现在说这话,自然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云湛抬头瞧了他一眼,说:“夫人的事,你大约已经听闻了。”
“是。此事突然,让人感慨。”巴赛尔不知云湛的意思,不敢多说。
“不要说巴赛尔兄心中不安,便是我辈,也是惚然无措。今日遗诏一出,宫中上下震动,惶恐之情难以形容。宫人殉葬之事也有古例,但历代先君均以为其失于人道,所以虽然制度尚存,其实这两百年间,已然废弃。况且,以君夫人生殉,真是前所未有之事。”
“外间都在传言夫人与越山公子——”
“此乃无稽之谈!”云湛打住了他的话头,“切不可轻信他人的谣言!外臣不得擅入中宫从极殿,这是清泉宫严规,公子越山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大不违之事。我看,公子越山大概从未见过夫人的容貌呢。”
原来公子越山也没有见过夫人,巴赛尔难掩惊讶。“在下一直以为,常居国中,竟然不能一睹先君与夫人尊贵的容颜,乃是人生一大憾事。没想到,就连公子越山这般贵胄之身也是如此。”这样说来,云湛自然更不能亲见王与夫人的容貌。弘庆大人的模样,又有人见过吗?大概也是一样吧。
他想起刚来此地时,曾经有一老人讲起过高山王国的王位承继一事。相传,高山王国共有王族十五系,每系有一枚独特的黄金面具为承位之证。王位并非父子相承,而是由上一任王在王族之中选择,并以遗诏为证。国人虽然不能见到王者的尊容,但却可以通过戴在王者面上的黄金面具区分王族世系。
巴赛尔记得自己当时问了一个问题:君夫人面上所覆黄金面具是否为传位面具?
老人思考片刻,答道:如果以面具数来计算,确实不只十五枚。他听他的祖父曾说,更早的时候,还有九枚女子容貌的黄金面具,分别属于九位王族女子,到老人幼年时,只剩下君夫人少姬的那一枚了,其余八枚,已经陪葬王陵。
这样奇异的风俗,真是世所罕见。
巴赛尔常常这样想,若是能回到大马士革的家中,高山之国的这一奇事,不失为绝妙的谈资。大家一定会好奇面具下的人究竟长得如何的模样?也许他们天生丑陋,羞于见人,所以才造了黄金面具,掩盖自身的缺陷。
但他每每见着大王东君和夫人少姬,他们优雅的仪态和挺拔的身姿,又让人遐想二人的容貌一定宛如天人一般。那面具上的模样,倒真是极为美丽的。
一切终归是猜疑,也许他终身不能一窥其中的奥妙。
“正是如此啊!”云湛听了他的话,点头答道,“不仅巴赛尔你未见过先君,家父,家祖父侍奉两代先君,都不曾一睹圣容。姑母以处子之身入宫侍奉先君夫人少姬,三十年来既未归家,也未婚嫁,家中之人皆不得相见。虽然侍奉夫人是极荣耀之事,但我母亲每每谈及,都是感慨万千。如今弘庆新君诏命封闭清泉宫诸门,宫人们更是人心惶惶,乱作一团。”
看来,就连云湛这样的人,也想不通为何先君东君会遗命夫人殉葬。从他的话语中,似乎关于弘庆大人谋害夫人的猜测倒是有几分道理的。
“难道……难道弘庆新君竟要让中宫诸侍女陪葬?”
“大略便是如此。”云湛手指微微颤抖一下,将杯中的茶水洒在了衣襟上,“能够随侍先君,自是我家的幸事,但……但是明姜她……”
巴赛尔突然想起,云湛的妹妹明姜也是中宫侍女,她如此年轻,难道也在随葬之列吗?云湛没有明说,但看情形,大概是实情了。
两人已经没有品茶的胃口,默默坐了一会儿,云湛想起了自己此行的来意。
“先君下葬之期已定,就在明日启程。夫人原本想与大人亲自辞行,但宫门已锁,外臣不得入内,因命我来传话。”这事他本该午时前办妥,弘庆大人回宫后,事情混乱,便耽误了下来。
巴赛尔立刻站起身来,态度恭敬。
“夫人说:浮玉川前桃花开,流水常似故人来……”
“若是晓风能渡日,游思愿向故乡埋。”巴赛尔未等云湛说完,不由得接了下去。这诗句是去年他以侍臣身份,陪伴先君和夫人前往浮玉川赏桃花时所做,夫人致语前两句,他则以后两句相答和。
云湛勉强笑了笑,说道:“原来你是知道这诗句的。夫人说道,后日又是浮玉川桃花盛开的日子,她心中思念,却无法亲自前往,大人若不嫌路途辛劳,便请代为观赏为谢。夫人特意叮嘱,这些时日春寒未尽,山中积雪未消,大人需要多带衣衫食物,备上数匹良马,以免遭了饥馁冻饿,也免了路途艰难。”
巴赛尔垂首答道:“夫人的遗愿,自当竭力达成。”
云湛点点头,说了声“正是”,便告辞而去。
巴赛尔送走云湛,自己回到后院,他将碗中的茶饮尽,脑海中又浮现出当日浮玉川赏花的一幕。夫人身着浅色底配水墨色莲枝常礼服,素白的轻纱在乌黑的长发外一倾而下,只有一双清澈的眼眸从黄金面具下露出。她骑在马上,云湛替她牵着缰绳,仪容真是风雅之极。夫人咏出那两句诗句时,声音柔美,如果不知道她已经年过六旬,那声音真让人以为是出自一个青年女子之口。
他答和完夫人的诗句后,夫人说了些什么呢?巴赛尔紧紧皱了皱眉头,他只记得当时自己心中突然欢欣鼓舞起来,但夫人究竟说了些什么,竟让他突然有了希望?
对了,他猛然想了起来,当时夫人挥手将侍从打发开,又说了一句:“游思何必埋故里,晓风自当送君归。”
庭院里春风吹过,新绿跃然枝头,他抬起头一看,那些垂老的枯叶,被风卷着,向那院外的空旷处飞了开去。
日期:2011-1-17 16:30:00
得……天涯啊天涯……
3.4
清泉宫中,消沉一片。此时春日未落,但殿中哀悼之情,在茂密的林荫之下,越发地浓重。
一行人来到中宫从极殿门之外,为首者身着深黑礼服,戴黄金面具,正是新君弘庆大人。他身后随着几名侍从,或是手中捧着漆盘酒具,或是举着玉质礼器。
“向夫人通报,弘庆为夫人践行。”新君对守在殿门内的两名侍女说道。
黑衣女侍闻言,一人速速向中宫秉报,另一人则引着弘庆大人等缓缓向中宫内殿行去。弘庆大人看了看领路的女侍,不禁由衷感慨。这名女子入宫时正值二八韶华,三十年转瞬即逝,佳人迟暮,空闺独守,实在让人心生怜惜。但这是国之风俗:入宫侍奉夫人的女侍,终身不得以容颜示人。正如端坐于殿中的高山之国的王妃,纵使她有绝代的姿容,也只得在那副冷淡的面具之后慢慢老去。
内殿中一片抑郁,侍女们身着深色常服,素日里覆面的浅色薄纱,如今已经换成了黑色。她们正在收拾宫中的物品,见了新君到来,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垂手侍立。
夫人少姬也已站起身来,她全身穿着黑色镶金丝大葬礼服,腰间悬着凰鸟双飞翡翠镶金玉佩,一如往常,脸上戴着一副黄金面具,双手戴着手套,交叉身前,肃穆端庄。
“妾身将死之人,不敢有劳新君亲往送别。”她缓缓说道。
弘庆听罢,深作一揖。
“夫人将随先君远归,从此生死殊途。弘庆乃是尘世中人,不敢僭居尊位。今日薄酒一杯,以为永诀之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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