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正是永别之时。”她听了弘庆的话，略有些感慨，接过侍人递上的酒杯，一饮而尽。饮罢，将酒杯交与侍女，然后站起身来，说道：“请随我来!”她命人开启身后的三重殿门，殿门之外，正对着湛蓝夺目的少和之水，远方的水面上，渔人正在收网。
　　二人走出殿门，站立在一处突出的平台之上。平台凌空而建，高出湖面三丈，如飞鸟展翅，飘然世外。

　　殿门在她与弘庆大人身后合上。明姜侍立在两重门之间的夹间里，诸侍女则在殿中侍候。夫人眼光落在山峦之上，良久没有说话。
　　“夫人——”弘庆大人终于开了口，但她却立刻打断了他。
　　“今日你封闭中宫，难道竟要仿效当年崇元大人处死宫人的举动吗？”她斥责道，“这些女侍都是国中显贵之后，自幼入宫，侍奉我多年，如今已近垂暮，便将她们遣回家中，又有何不可？何必要置之死地方才甘心？”
　　弘庆大人沉默了片刻，答道：“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难道夫人忘记了当日公子北成远游未归之事吗？国中是何人泄漏了北成大人的身世？一行二十八人，为何杳无音信？”
　　“我自然记得!但那时毕竟与现在不同——”她的声音略有些尖利。
　　“有何不同？”弘庆大人厉声道，“原以为东君大人毕竟与我等不同，不曾想原来一切都只是痴心妄想。如若寻得那件极隐秘的东西，又怎能陷入这般窘境。夫人与先君撒手尘世，却不知生者的苦楚! 清泉宫的旧事，还是留在清泉宫中为好!”
　　弘庆大人声音激动，颇为恼怒。他说罢这番话，突然取下面具，一把将黑纱掀开，直视着她的双眼。

　　她对此一幕早有预料，但真正看着弘庆的脸时，仍然忍不住双手微微颤抖。弘庆为人刚毅冷酷，但话语中的自有一种让她叹息同情之意。
　　“此事关乎王族存亡，夫人不需多言！”弘庆为人极有主见，他已决定的事，再难更改。
　　“此事有违先代诸君建国的本意——”她突然又住了声，看着弘庆冷漠的眼睛，又惊又气，“你已经动了手？”她的声音有违平常的镇定。
　　“是。不过，他们不敢进入夹间，明姜还没有饮下药酒。”
　　她愤怒无比，竟然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既然如此，请让明姜随我同行。即便是死，生殉于先君王陵，也是尊荣之事。”

　　弘庆对此并无异议，生殉有先例，夫人的要求并不过分。
　　“先君因何赐夫人生殉，还望夫人明示。”弘庆听过有关少姬夫人的一些往事，难道真是先君不舍爱侣，竟要她相伴永远吗？
　　夕阳西沉，火红的晚霞照在弘庆大人的脸上。那是张多么苍老的面容，岁月在他的脸上刻出一道道深痕，松弛懈怠的皮肤布满斑痕，灰暗下垂，早已没了生机，残余的生命火焰只在老朽浑浊眼中留下黯淡余光，它迟早会归于沉寂，并永远停止燃烧。
　　“与君终有一别，何论生死？”她的声音幽远，无比凄凉。
　　“我与先君和夫人已经多年未见。虽日夜兼程，也未及亲自辞别先君。夫人命人以青铜铸封灵柩，我自然知晓其中的深意。但今日是我与夫人最后一面，恳请夫人摘下面具，从容告别。”
　　“我容颜已逝，心如死灰。大人已然说过，清泉宫的旧事还是留在清泉宫中，那也请让我将这衰老的面容留在这副面具之后吧。”

　　听得夫人这样一翻话，弘庆大人眼中的那点火焰陡然暗了一些。传说少姬夫人美艳无比，光华动人，但红颜消逝，终不得免，岁月无情，令人扼腕。他已知此生再无缘见得夫人的真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重新戴上了纱幕和金色的面具，退入殿中。
　　过了片刻，侍女明姜走到她的身后，双眼含泪，身体不停地抖动。
　　“别怕，明姜。”她柔声说道，拉住了女孩儿的手。明姜扑嗵一声跪在她的脚边，泪水止不住地滴落下来。
　　她身后的宫殿，归于一片死寂。死亡盘旋不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日期：2011-1-17 16:31:00
　　3.5
　　长夜漫漫，云湛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中宫的事他已经听闻，侍候先君夫人的诸位侍女在傍晚时分被毒酒赐死，妹妹明姜被下诏生殉，明日一早便要随夫人进入王陵。

　　王陵深藏高山之中，道路艰险，鸟兽罕至，国中除了王族显贵，无人知晓王陵的所在。他对生殉略知一二。
　　殉葬的宫人多以药酒或是白陵了断，但生殉的人却需随君王的棺柩前往王陵，王陵入口处的墓石落下，生殉之人便被封入陵中。依照旧例，会在陵墓中放些食物与清水，但也不过三两天的份量。王陵之门一旦关闭，便会以千斤巨石封死，夫人和明姜再无生还的可能。
　　他又躺了一会儿，天色将明未明之际，他终于起身更衣，取了佩剑，正要出门时，又觉得春寒袭人，便又拿了件轻裘披在身上，悄悄牵了马，出门而去。
　　今日他本该参与送葬之列。但要让眼睁睁看着同胞妹妹走向死亡，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想起了前几日夫人少姬在殿中的哭泣，让他觉得那层哭泣背后还有另一样他无法分清的东西。正是这种奇怪的情绪，让那一天的中宫从极殿内蒙上了一层阴影，仿佛是漫长的黑夜，永远也见不到头了。
　　他任由跨下的骏马在城中漫无目的地游荡，脑中一片茫然。那马走着走着，停在了一户门外，原来已经来到了巴赛尔家。
　　巴赛尔家的大门被一把铜锁紧锁着。云湛皱了皱眉头，想了起来，先君夫人嘱托巴赛尔替她重访浮玉川，观赏早春桃花。浮玉川距离高山城较远，巴赛尔若想明日抵达浮玉川，则今日必须出发。他一早就出门了。
　　浮玉川的桃花如云如霞，昔日赏花时的丝竹清歌，大约仍在川前缠绵停留，过往的生气也仿佛唯有在那里还有点痕迹可寻。想到这里，他再也不愿在城中耽搁片刻，催促着跨下的马儿，向城外驰去。
　　“苍苍北冥川，独望山之巅。雪舞青山外，驻马落日前。澹澹林中雾，春秋不计年。行人若远去，勿忘归故园……”

　　远方的歌声舒缓传来，和着水声汩汩，顺着街道边的水渠流淌。云湛的身影也渐渐消失在白色之城的尽头。
　　这一去，便如时光流逝，永不回头。
　　日期：2011-1-17 16:34:00
　　第四章 忆如流水
　　4.1

　　古宁，4月6日下午。
　　经过上一个冬天的严寒，古宁春天的到来显得有些出人意料。寒潮退去后，即便只是一件轻薄的外套，也让人觉得累赘。
　　古宁因山水闻名，城西北八十公里处的稽山山脉自东北向西南纵向延伸，最终隐没在横断山浩大的山脉群中。山前的平原随着古澜河与宁梓河的东流而向东缓缓展开。一千五百年来，在古澜河南岸，古宁从几户人家的小村落发展成为一个三十万人口的旅游城市。虽然不及省会南州的繁荣，却有难得优美的景致，每年吸引大量的观光客也能带来不菲的收入。

　　但今年有些不太平，年初时，市里有一个传言，说是在稽山附近的废弃水渠发现两具年轻女人的尸体，听说都是外地游客，身上伤痕累累。这件事弄得人心惶惶，旅游城市最忌讳的就是安全问题，拖了一个多月，案情终于被报纸证实，但凶手始终没有找到。警方一直提醒大家注意安全，但霍小安才不管这些呢！如果不是手边的事情，她有时倒真想试着研究一下这我还案子。

　　霍小安喜欢春天。春天的阳光里有冬日缺乏的活泼与明快，让她从骨子里感到放松和自由。逃亡的生活——如果她现在的境况也叫逃亡——十分惬意，她坐在江家老宅的院子里，散着头发，穿了一套浅紫色的瑜珈服，赤着双脚，在膝盖上放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手边放着一罐冰可乐，宅女生涯的一大乐事就是与网友胡聊瞎侃，她乐此不疲。

　　从书房的窗户里，江怀川正好可以看见她享受午后阳光的悠闲模样。她是那天酒吧里喝得半醉充满暴力的女人吗？那个女人抹着厚重的眼影，涂着闪着亮光的唇膏，厚重的粉底完全遮挡了阳光下这副自然清新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