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汤一友的问话，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袭上辛远心头，感觉非常不舒服，但又不知问题是出在哪里……就像一个黑暗的角落，是一头隐蔽的小门，一双手正在悄悄探入，随手一推，便可打开那个未知世界，而那个世界或许是个陷阱，或许埋伏着机关重重。
　　回忆犹如跳跃的乐音，可有什么在改变着这一切，如寒冻中让乐器冻裂……
　　“我……”停顿几乎难以察觉，爷爷面无表情，“我是一名船夫。”
　　“爷爷是单桨独船还是和人合伙……”
　　“我喜欢独来独往，不喜欢与人一道。”

　　“那爷爷绝对算是老板啊！”汤一友笑道。
　　爷爷没笑。
　　“船夫是不被人叫老板的。”爷爷说这个话时，听起来有些疲惫，“老板的发音，与橙板很像，这是船家的忌讳。”
　　汤一友愣了一下，脸上浮起醒悟过来的表情，一脸愧疚。

　　“不好意思，我对青县的风俗还不是很了解，忌讳之处，请爷爷谅解。”
　　“你不是本地人？”
　　“是的，我不是本地人。”汤一友恭敬地回答爷爷的问题。
　　爷爷慈善地笑了笑，挥了挥手。
　　“就算是本地人，也不会了解船上所有的忌讳。”他的笑很快就消散了，眼神有些阴郁，“再说，我也不算船夫了。我已好多年不干这个了。现在就算有这个心，你们看看我这老废物，还拿得起一支桨吗？”

　　岁月像疾驰而来的列车，轻易就碾过了老人的身体，残留下一些不由己的支离破碎，他微微颤抖着，呼吸里带着沉重。
　　没人说违心的客气话，病房内一片沉默。
　　“总有一天，我们的身体会打败自己。我不是十八岁的愣头小子，争强好胜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就跟这张床斗，看它能让我躺多少天……”爷爷边说边笑了起来，用他少有的幽默口气。
　　汤一友和辛远却都没有笑。

2012-3-5 21:37:00
　　爷爷也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笑着咳了几声，替尴尬的氛围解了围。病房内又静默了下来。只有中央空调在轻轻嗡响。
　　爷爷又扭过头去看窗外，外面的光似乎有些刺眼，他却没有躲避，更不眯缝起眼，他直直看着窗外，眼神渐渐有些散乱。
　　“像光一样的水啊……”他叹息着说。
　　“什么？”辛远没听清楚，“爷爷，你说什么？”
　　爷爷转过头来，迷茫的眼睛看着辛远。一看那眼神，汤一友便明白，老人的灵魂已跳离了自己的肉体。
　　“谁？”爷爷干瘪的嘴唇嗫嚅着。
　　“谁？”辛远更茫然。
　　爷爷伸出一根骨头微凸的手指头，先是指向汤一友，接着，又犹疑地指向辛远。
　　辛远和汤一友，面面相觑。
　　周阿姨拿着两瓶380毫升的农夫山泉走进病房，爷爷看着周阿姨，呼吸微促，出口喊道：
　　“辛远妈妈，这两位是谁？”
　　周阿姨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
　　“又这样了。”

　　辛远不敢相信地看着周阿姨，“爷爷怎么到这地步了？”
　　“他脑子已不清楚了，有的时候好，但大部分除了睡，就是乱认人。”周阿姨逮住机会表示了一下她的愤慨，“一会儿乱叫我辛远妈妈，一会儿又当我是贼。”
　　她语气里的不耐烦，令辛远的愤怒如火涌来，原想发作，又怕他不在时爷爷会受苦。辛远低着头，使劲用全力忍住，才不让它爆发出来。
　　“年纪大了就这样，你以后老了，也会这样。”出人意料，汤一友冷冷出口了，“照顾病人，什么样的状况都得学会应付。你作为陪护，应该有过培训吧？”
　　周阿姨张大了嘴巴，大概没料到有人会如此反驳她，她好像被打闷了，一时接不上话。
　　辛远问：“我爷爷现在经常这样？”
　　周阿姨没什么好声气，但口气里又很虚：“动完手术后没多久就这样……刚开始倒也好好的。”
　　辛远的心，突然狂跳。他看着躺在病床上那位无助的老人，眼神里有一种对陌生环境的恐惧，他正不知所措，完全迷失，大概以为自己正面对着一群不知来路的陌生人。

　　面对这样的爷爷，辛远的内心，变得空空。
　　——甚至比躺在病床的老人，更迷茫！
　　“现在医院的钱也拖着，我的钱也没着落……”周阿姨嘀嘀咕咕着，像是发泄心头早已积压着的不满，更似在抗拒反驳汤一友刚才的指责。
　　“我……”辛远的脸色不好看，喉咙却是说不响，“很快会给你的。”
　　“我上次说过的王阿姨不错，你就不听。你看……”汤一友莫名其妙地出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王阿姨？汤一友什么时候说过一个王阿姨……辛远不解，看汤一友边说边朝辛远挤挤眼睛，心中恍然。再回头看周阿姨的脸色，果真面露几分紧张。汤一友同时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钱来，数了数，共十张，交给周阿姨，“这工资你先拿着，以后做不做，还得看你自己的意思和辛远的意思。”
　　周阿姨拿到了钱，又听汤一友这番话，顿时紧张了起来，她涨红了脸赶紧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老板你们不要误会。”

　　“没有误会就好！”汤一友看了看辛远，意味深长地对周阿姨说道，“既然做了，那就好好做。”
　　周阿姨手里紧紧攥着那十张钞票，连连点头。
　　汤一友拍了拍辛远的肩，辛远回过神来，看着周阿姨手上的钱，惭愧和感激糅杂在他眼睛内，还不待他开口，汤一友笑着喝道，
　　“既然做了，那就好好做。说你呢，干活挣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