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挺热情地招呼她说:“哟,稀客,什么风把您给吹来的?”这女人是我妈。
“死丫头,狗改不了吃屎,不长个子光长脾气。”我妈回我。
“我个头长成这样能混了吧?再长下去,做电线杆啊?”我一边跟她饶舌,一边掏出钥匙来开门。
“手机换号了怎么也不说一声?玩什么鬼心眼儿?”这女人还盯着我不放了。
“我倒是想换号呢。太太,事实是我的手机掉了。”我没好气地说。自从手袋掉河里,我已经被N个人问了N个同样的问题。
这女人一进我们家倒像是进她自己家似的,先跑冰箱里拿一瓶冰镇橙汁喝了,然后就坐沙发上翻起了我放在茶几上的杂志。
我说:“哎,哎,你什么时候走啊?天也不早了。”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垂下眼皮,嘴角一扯,说道:“我今晚不走了。”
我刚想说你在这咋住啊,又一想,这房子是她买的,这里头家俱也全是她给的,这屋里只有电脑和我自己的衣物是我的私有财产,我确实还真没理由赶她走。
于是我拉着一张驴脸万分不情愿地将抽屉里的新牙刷掏出一支放盥洗间,又拿出一条新毛巾。这女人知道我的生活习性,我喜欢一个月就换新牙刷,二个月就换新毛巾,所以我买牙刷和毛巾都是一下子买半打。所以她每次看我从来不带洗漱用品。
睡觉的时候,我让她睡沙发,她不肯;我让她睡床,我睡沙发,她也不依。只要我睡哪,她就抱着被子像尾巴似的跟着我,最后我也折腾的累了,就由她睡在我旁边,没有再满屋子排地雷似的流窜。
然后在我准备捆起自己的四只长肢像麻杆一样规规矩矩地睡觉时,这女人轻轻地说了一句:“小眉,最近有时间的话,抽空回家去看一趟你奶奶,她好像病得不轻,快不行了。”
我的心里格登了一下,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我在虹口机场遇见了你大姑,她说的。”
“你呢?去不去?”犹豫了一下,我问她。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那天夜里我很晚才睡着,因为床上多了一个人,我的手脚不能够像海星星似的四处伸展,感觉就特别窝囊,最后我终于受不住瞌睡虫的侵袭疲惫地闭上眼时,朦胧中似乎睡我旁边的女人捏了一把我的大腿,嘴里嘀咕着:“这腿多紧实,怪不得我老了,这丫头都长成人形了。”
日期:2007-4-9 17:32:16
—2—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我的身边是空的,我妈已经走了。餐桌上摆着一碗白米粥,那是她给我做的早餐。我盯着那碗粥,愣了很久。
周五的时候我请假,坐火车去杜家湾看望病重的奶奶。
杜家湾是我爸的老家,我爸当年就是从那个村子里走出来的,然后娶了城里有钱人家的我妈,在城里生下了我。
二十多年的岁月流转之后,我爸已经不在人世了,而我也已经长大成人了。我一直很少去杜家湾的奶奶家,因为我奶奶是个重男轻女思想特别严重的乡下老太太,她对我的不喜欢完全堆积在她皱纹密布的脸上。
奶奶年老以后,一直是大姑雇的一位乡村妇女照顾她。我到奶奶家的时候,发现大姑也在。
人病起来,真的是相当可怕的,我的曾经精神抖擞连骂人都是超高分贝的奶奶此时僵卧在病床上,瘦得只剩皮包骨,两只混浊的眼睛失神地张望着,干瘪的嘴巴一张一翕,没有人知道她想说什么。
大姑在床边侍候奶奶,她凑到奶奶的耳边对她说:“家俊的闺女回来看你了。”但是奶奶的脸上看不到有欣喜的表情,她也不扭头看我一眼。
我讪讪地出了那扇低矮的木门,坐到流经杜家湾的那条唯一的大河岸上,看着荒凉的河水一波波地流走。这条河的河道弯弯曲曲,河里长着芦苇,曾经在打游击战时立下不小的功劳。 但是一切都已经久远了,如同奶奶的青春。
听我爸说起过,奶奶原是地主家的小姐,后来解放了,穷人翻身做主人,奶奶嫁给了放牛的爷爷,奶奶的地主父亲在批斗游街时被穷人乱石砸死了。
奶奶一共只生过两个子女,一个是大姑,一个是我爸。我曾经问过我爸为什么奶奶会生这么少,在那个年龄的老太太们好像全都像老母鸡似的身后跟着一群小鸡,只有我奶奶子女稀少。但是我爸一直不肯告诉我原因。
夜里奶奶由那个妇女照料。我本准备一个人睡在奶奶外屋的那张小床上,后来大姑拉了我去睡她的房间。半夜里她也跟我妈似的掐我的大腿,还不依不挠地追问我谈男朋友了没有,我说没有,她不信,她说长得这么水灵标致的姑娘,怎么可能没有人追。
被她折腾得没办法睡觉,我就跟她聊天,聊我的爷爷奶奶。我问大姑爷爷是怎么死的,大姑说是被牛角刺穿肝脏死的,那时候我爸才读高中。我爸也是这么说的,但我一直不信,我爷爷侍弄了一辈子的牛,怎么可能被牛给害死?
我问大姑奶奶的病情怎么样,大姑说,油尽灯枯,熬了这些年,也该是个尽头了,估计撑不了多久,所以她特地赶回家来陪伴她到最后。
“大姑,奶奶为什么只生了两个孩子?”我终于还是问了我一直想问的话。我听到了窗外有鸡啼的声音,天快亮了。
日期:2007-4-9 22:42:45
—3—
“小眉,有些事,你现在还不能够懂。”大姑只对我说了这一句。
第二天我几乎一直坐在那条大河岸上,看流水。奶奶半点都不欢迎我的到来,对我出现在她的房间也很反感。我没有理由生一个垂死的老人的气,所以我只好自己对着河水生闷气。
第二天夜里我一个人睡在外间,大姑在房里陪奶奶。夜里我听到大姑睡的特别沉,甚至打起了鼾,但是我听到奶奶一直在小声地哼着什么,像是一首歌,又像是一首诗。
早晨起床后我去奶奶的房间看望她,准备与她辞行然后坐返程的火车回去,意外发现奶奶的精神竟比之前两天好了很多,两眼里闪现着奇异的光芒,甚至在床上坐起了身,正让那个妇女在给她梳发髻。我看着奶奶面部的轮廓,觉得她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奶奶看见我进房门,居然破天荒地招呼我说:“眉,来坐下。”我受宠若惊地坐在她的床边,看着乡下妇女给奶奶梳出一个光滑标致的发髻,然后奶奶对她说:“出去吧,叫云儿也不要进来。”云儿是大姑。
奶奶拉着我的手,她看着我,问:“眉,你恨我么?”
“不恨啊,奶奶很好的。”我违心地说,事实上我心里是有一点恨意的,因为奶奶不但不喜欢我,更因为爸爸生了个女儿,奶奶也不喜欢爸爸。这是我一直的感觉。
“孩子,你还小,很多事你不懂的。”奶奶说,我惊奇地发现奶奶和大姑不愧是母女,连说的话都那么地相似。
“奶奶,我会长大的,长到可以懂得很多的事。”我只能这么说。
奶奶只是苍凉地笑,皱纹一条一条地盘桓在她的沧桑的脸上,像一条条小河流经松垮的黄土地上,划出一道道的沟痕。
“我一直在等一个人。”奶奶说。
“您在等谁啊?”我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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