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等了五十六年，没有等到，现在，我等不下去了。”奶奶说。

　　我忽然想到，大姑今年五十六岁，她比我爸年长四岁。
　　奶奶在五十六年前，曾经遇到过怎样的一个人，那个人竟令她牵肠挂肚到五十六年后的今天？在濒临死亡的最后时刻，仍然清晰地铭记着？
　　“眉，我不是不喜欢你，我只是不喜欢你的爷爷，所以也不喜欢你爸爸和你。”奶奶沉默了良久之后，对我说。
　　我正想问奶奶为什么不喜欢爷爷，大姑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她扶奶奶躺了下来，说：“妈，您休息会儿，不要来了精神就说太多，当心累着，等您病好了，和小眉慢慢谈。”
　　奶奶看着我，眼中有美丽的水雾弥漫，然后我被大姑招呼出了外屋，她说：“走的时候我不送你了，她这情形，看来也就在这一两天了，我不能离开她的身边。”

　　我点点头说好的，我一个人走就行的。然后我进奶奶的房间与她告别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里掉下两滴眼泪。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奶奶的那两滴眼泪不是为我流的，但是为谁流的，我也不知道。
　　日期：2007-4-10　19:0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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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一上班的时候，接到大姑的电话，她说奶奶在凌晨的时候去了。大姑说奶奶临终前嘱托她给我讲一个故事，奶奶说我爸不在了，那么我应该代我爸接受这个故事。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跟我和我爸有什么关系，但是我知道这个故事一定跟奶奶的愿望有关，奶奶的愿望是等一个人。
　　大姑办完了奶奶的丧事就坐飞机回厦门了，临行前她打电话给我，让我有机会休假去厦门旅游探亲，她给我讲奶奶留下来的故事。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有空去厦门替我爸接受这个故事，我只是下意识里希望这个故事离我远一点，再远一点。我有点害怕这个故事。
　　得到奶奶病故的消息后，我考虑再三，还是给我妈挂了一个电话。我妈在电话那端良久都没有声息，最后她一声轻叹，挂断了电话。
　　沙包还是一直没有出现，我们家已经好多天没有人做菜也没有人和我打架。老虾自从乌骨鸡离开以后就像魂被抽走了似的，只剩下一堆臭皮囊，他不想理我，我更懒得理他。王主任最近看我的眼神一直有点怪，但是怪在哪里，我又不知道。
　　然后我喜欢上了一个去处，银行大楼的顶层平台。下班后我一个人一直爬一直爬，爬到银行大厦的最顶层，仰起头就看见湛蓝湛蓝的天。有时候会看到一轮浅淡的月亮，在夜色尚未到来的时候悄悄地挂在天边。
　　我又一次地感觉到了忧愁。

　　我爸我妈，我的爷爷奶奶，以及我的大姑，他们的身上究竟发生过怎样的故事，使得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一个人如此孤单寂寞地站在银行大楼上像一只离群的雁，心里飘荡着忧愁。
　　我站在离蓝天很近的地方，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大姑，我让她给我讲奶奶留给我的那个故事。大姑说故事太长，电话里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最后她说，你要是实在想知道，你问你妈吧。
　　我又拨通了我妈的号码。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没有说话，我的眼泪就一滴一滴地掉下来了。我妈问我为什么声音那么堵，我说我感冒了。
　　我约了我妈在河滨公园旁边的大排档见，我说我请她吃饭。我妈从来没有享受过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女儿请她吃的饭，所以虽然地点是她很不耻的大排档，她仍然犹豫的时间不足三秒，就立即答应了。
　　我还是去了沙包第一次带我去的那家大排档，跟我妈一人一面坐在油腻腻的小餐桌上，我点了几样小菜，让老板开了两瓶啤酒，我招呼我妈说：“环境是差了些，不过这儿菜的口味还不错，你吃过了就知道了。”

　　我说完了这句话，才想起来这句话是沙包第一次带我来时说的话。我为自己又突然地想到沙包吓了一大跳，幸好我妈只顾拿餐纸使劲地擦餐桌，跟我第一次来的那回一样，她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
　　日期：2007-4-10　21:1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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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点什么吧。”我喝了一杯啤酒，吃了一块糖醋排骨，然后说。
　　“你想听什么？”分开了这些年，这女人越来越民主了，知道听取群众的心声和意见了。
　　“杜家湾的事。”我盯着她的眼睛，平静地说。我发现她其实真的有些苍老了，鱼尾纹比离开的那一年深了好多。

　　她脸上的神色明显地黯然了一下，然后说：“为什么要知道？长辈的事情，不要过问太多。”
　　“但是奶奶的临终遗言是让大姑把所有的故事讲给我听，大姑现在把这个责任又转给了你，她说你知道。”我说。
　　“她肯定是想让你帮她找人，所以才让讲这个故事给你听。”沉默了一会，我妈说。
　　“告诉我吧，就算是为了我爸，我也应该知道这个故事。”我说，我的眼睛闪着贼一样亮亮的光。我突然很想知道杜家湾的故事，那个关于五十六年的等待的故事。
　　“是一个关于爱和抛弃的故事。”我发现我妈还挺会总结的，她用这句话作为奶奶的那个长长的故事的开端。

　　“你奶奶出身地主豪门家庭，少女时代去过城里读女子学堂，后来与她的老师产生了感情，在解放战争打到那一带的时候，学校解散了，他们在临分别的前一夜，在了一起。后来你奶奶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奶奶等了五十六年的人，是他吧？”我问。
　　“是的。你大姑杜家云不是你爷爷的女儿，是那个男人的女儿，那个男人的名字里有一个云。”我妈说。其实在她说出口前，我已经猜到大姑是谁的女儿了。挺老套的故事啊，我没听出什么新味来。
　　“那个人真正的身份是地下党。你奶奶是发现怀上了你大姑后，托同学辗转找到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说出来的，他说他不能娶你奶奶，因为她是地主小姐身份。那个时候全国大部分地方都解放了，距离新中国成立只有几个月了。”
　　“不能娶她干嘛还跟她在一起？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奶奶怎么会对这种人念念不忘啊？”我有些气愤。
　　我妈不理会我的愤愤不平，接着讲故事：“你祖父原来是你奶奶家的长工，战争打到这里的时候，他带着解放军冲进了你奶奶家。你奶奶家财产被充公了，地主父亲被抓起来斗争了，她又怀着身孕，绝望之下去投河自尽，被在河边放牛的你爷爷救了，后来你爷爷收留了她，娶了她。”

　　“你奶奶的父亲游街时是被你祖父扔的石头砸死的，因为他在你奶奶家当长工的时候受了很多欺压。”我妈讲到这里时，我觉得心里有点堵。为什么这生活总跟那电影、小说里头似的啊，也太曲折坎坷了吧？
　　“你爷爷和你奶奶婚后一直没有同过房，因为你奶奶不肯，她恨你祖父，不愿意为他家添后，直到三年后你爷爷强行同房了两次，后来生了你父亲。”我听着我妈讲的故事，糖醋排骨嚼嘴里什么味儿都没有了。
　　日期：2007-4-10　22:2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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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父亲生下来以后，你奶奶有几次想掐死他，但都下不了手，后来冬天的时候，她在来例假的那天蹲在了那条大河里，直到你爷爷发现了把她拉上岸，从此失去了生育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