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9月1日开始“全国基本普及九年义务教育”，N城的新闻联播里在反复播放着这条消息。我们这一届的小学生成了最后一拨在中考场上浴血奋战的悲催代表。一想到考试前，老许一再叮嘱我：“死丫头，如果考不上市里的重点公立中学，就干脆别读了，把你送回乡下外婆家养猪去！”我就在考场上如履薄冰，浑身像筛糠一样充满了恐惧感。看到这则新闻，刚考完小升初考试的我，站在电视机前唏嘘不已。

　　考试完是漫长的暑假，我像笼中的小鸟放飞了一样一下子自由了。这是一个没有烦人暑假作业的可爱假期，我的整个身心都充满的放松，于是有了更多的时间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那个年纪的小女孩子，其实有很多喜欢做的事情。
　　但老许觉得我的爱好太少了，每天死气沉沉，几乎没有特别值得我活跃的事情，有着这个年纪所没有的安静。当小我一岁的弟弟沈明哲拿着钓竿，四处挖蚯蚓，然后去湖边垂钓时，我却窝在家里哪儿也不去，手里捧着一本小说，坐在门前的小院里静静地读。
　　别笑我，那个年纪我只爱看三类书，一类是以金庸、卧龙生、古龙为代表的武侠小说；一类是以琼瑶、席娟、岑凯伦为代表的言情小说；还有另外一类，是老沈和老许订阅的各类杂志，像《故事会》、《知音》、《家庭》、《人之初》这类生活娱乐兼社会百科为一体的杂志经常趟在家里的洗手间里，随手就可以翻阅。这些杂志经常充斥着我那个年纪眼里匪夷所思的内容，我对那些内容充满了猎奇，有时甚至看得脸红心跳，充满了青春期的躁动。那时的学校教材里关于生理卫生方面的知识少得可怜，而这类杂志恰恰弥补了这方面的缺失，给了我漫长而躁动的青春期所需要的养分。

　　看小说只是爱好之一，我还有一个特别喜欢做的事情，便是暗暗关注着那个叫夏俊森的男孩。我不能明目张胆地当一只跟屁虫，只能制造各种机会，用眼光默默注视着他的身影。
　　老许不知道，从小思维缜密的我，已经有着同龄人所没有的小秘密。
　　刚搬来N城夏俊森，正准备下半年的高三复读，在这之前，时间是用来荒芜的。他很沉默，并且有些特行独立。
　　N城的高中男生最喜欢的三件事:踢足球、飙摩托和打街机，夏俊森都不参与。他一般会在中午单手骑着自行车，另外一只手里提着给他爸妈准备的饭盒，慢悠悠地从我家门口经过。送完饭，再慢悠悠地骑回来，在我家附近的凉亭里看会儿老人们下象棋。又或者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面前支一个画架，用铅笔静静地画一张素描。再不然便是窝在家里不出门，路过他家门前时，偶尔能听到悠扬而悦耳的笛音。这些，大约就是叔爷爷眼中的“不务正业”了，可在我看来，这些都是他身上闪光的吸引着我的地方。

　　那个年纪的我，在小说里读懂了一个词，叫，思慕。
　　十八岁的夏俊森，瘦高、肤白、浓眉大眼，沉默时有静气，行走时带风采，太像我脑海里构建的那个小说里的人物了。
　　日期：2012-12-17 01:32:24
　　（8）
　　每当他骑车经过我家门口，我都会捧着书，故意坐直了身子，装出那个年纪显得做作的端庄娴静来。我会用眼睛的余光，追寻着他的身影，直到他在视野里消失。有时候，我穿上一条自己喜欢的漂亮裙子，故意在凉亭附近转悠，想引起他的注意。现在想来也觉得好笑。一个十二岁身材干巴巴发育不良，但内心却格外早熟的小丫头，因为一个男孩，无数次沉沦在自己编织的梦幻世界里。

　　那种沉沦，那份令人窒息的思慕感，几乎可以用不能自拔、欲罢不能来形容。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对这份少女初开的情窦，缅怀不已。因为这样微妙的情愫，是属于那个阶段独有的，人生往后，还会有无数倾情动心的时刻，但再怎样美好，也没有当初的那般动容了。
　　那份在年幼无知时为一个男孩倾心而暗藏的小小心思，和在他面前展现的小小矫情，就让我闭上眼，在记忆里再次静静地重温一遍吧。
　　夏俊森自然不会过多地注意到我，和我的对话也是稀少得可怜。
　　有时候叔爷爷家做了好吃的，托他来我家叫老沈过去喝酒，敲开门时，他会冲我抿嘴一笑，然后轻声问：“明欢，你爸在家吗？”我会留意到他的唇角，有刚刚萌芽的嫩嫩的胡茬。有时候我会在路过他家门口时，停驻下来静静聆听他所吹奏的笛曲，来辨别他当天的心情是欢快还有忧郁。有时候他在院子里画画，我故意装作不经意地路过，然后跑去问他：“夏叔，画什么呢？”他一般不作回答，只是顿了顿，然后继续用铅笔在素描纸上勾勒，我站在他身后看一会儿，由衷地赞叹：“画得真好。”我会注意到他垂眼时那排又浓又密的睫毛，真要命，怎么可以有男孩子的睫毛长那么好看？

　　直到暑假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才发现了一个关于夏俊森的秘密。
　　那天他照常在院子里作画，我照常“不经意”地路过，然后站在了他的身后，这一次他画的不再是院子里的风景，而是一个女孩子的美丽侧脸。素描纸上的女孩，有着齐肩的长发、清秀的眉眼，高高的鼻梁和小巧的嘴，左侧的眉梢位置有一颗圆圆的小痣。夏俊森手中的铅笔在仔细勾勒着女孩的模样，一笔一划，面容逐渐清晰；一丝不苟，细致中带有情意。

　　这一次我没有再问“在画什么”，只是隐约感觉心脏突突地跳了几下，有一种生理上的难受伴随着心灵的伤感，在身体里蔓延开来。
　　呵，画上的这个女孩，我怎么会不认识？她是隔壁小区里出了名的小美人儿。隔壁的小区，是N城某著名国企的职工居住区，里面居住的都是该国企里的干部职工，算起来都是有头有面的人家。女孩子的父亲是国企里的二把手，母亲是N城一所大学的教授，而她，则在N城一所重点中学读高二。
　　本来和谐宁静的干部小区，去年发生过一件特别震撼人心的事，这事儿几乎闹得满城风雨。事件的主人公就是画中女孩的父亲，那个国企的二把手，人到中年却不甘寂寞，在外头养了个女人，就是现在人嘴里唾弃的小三。本来呢，这个父亲也只是想猎个艳，贪一贪新鲜就罢了，没打算闹到家庭破裂，不成想年轻小三是个厉害角色，为和原配争宠上位，竟然找上门来和原配谈判。小三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据说谈判的时候话里话外没少揶揄原配。本来这事儿是藏着捂着的，这一谈判，二把手“金屋藏娇”的事儿就彻底败露了。向来清高的原配，就那个大学教哪受得了这刺激，居然愣是没想开，当天就从十楼上跳了下来。

　　这么大的一件事，当然轰动了整个小区，连隔壁的沈家大院也受到了影响。就在教授跳楼的位置，里里外外地围了不少人，只见一个穿某中学校服的少女跪在跳楼的教授身旁，撕心裂肺地哭，还不停地磕头向围着的人求救：“求求你们，救救我妈妈吧！救救她吧！求求你们了！”
　　有人当场报了警。当警车和救护车到达的时候，躺在地上的教授已经在血泊中咽了气。
　　我和沈明哲就是听风过去看热闹的小孩，最后被闻言赶到的老许给拉回了家。那样的场面太过于血腥和震撼，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整个沈家大院都在议论这件事，说起前因后果，无一不扼腕叹息。那段时间，沈家长舌的女人们在院子里八卦完，免不了升起兔死狐悲之感，回到家就明里暗里地对自家男人盯梢紧了点，因此在外头风流快活的男人们也都老实了不少。

　　但很快，时间便冲淡了一切。新一轮的八卦像风一样吹来，那些陈旧的流言碎语，便随着岁月的逝去而得到封存。有人不再记得，有人再也不愿意提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