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漫长的那一夜 蔡骏讲故事,陪你一起过》
第40节作者:
蔡骏 走过大街,穿过喀什人民广场,回头看着月光下的毛主席像,真是让人恍惚的画面。几个武警警惕地看着我们。广场上也有些汉族在聊天,两个男人坐在微缩版的“金水桥”上手拉着手,估计是GAY吧。
我们一直往里走去,却看到喀什人民公园的牌子。
还要往里走吗?甫跃辉问我,他说自治区文联的工作人员,听说我们半夜跑出去,已经急得要命了。
然而,我怔怔地看着这块牌子——喀什人民公园?
1994年,“古兰丹姆”唯一跟我提到过的喀什的地名,竟如此不真实地扑到眼前。
于是,我又不得不回忆起她。
那一年,几个嫉妒李晓梦的女生,在学校表演的舞台上,故意撒油让她摔倒出丑。
因此,她的腿严重扭伤,几天不能走路,躺在家里休息。
我去她家探望过一次,她寄居在叔叔家里,楼梯下的亭子间,刚够摆上一张床。她的叔叔婶婶还有表妹都住在楼上。
屋子小到让我抬头就会撞到后脑勺,她说,就坐在我的床上吧。
我很紧张,却又无法抗拒,便坐在她的床沿,这是我第一次坐到女孩子床上。
床头的墙上,挂着她最喜爱的笛子,也在舞台上摔坏了,裂开一道深深的口子。我帮她用透明胶反复缠绕,但音色已无法恢复。她难过地说,那是她爸爸送给她的笛子,在她离开喀什去乌鲁木齐转车往上海的长途汽车站上。
唯一的床头柜里,她掏出几张发黄的相框,那是1968年,许多上海知青离家远行,胸口戴着大红花,在火车窗口向家人挥手告别,似乎个个意气风发,其中有一个就是她爸爸。
她说,她爸爸离开上海的时候,吹了一曲笛子《我们新疆好地方》。在火车站,有不少人听了这首曲子,就主动报名来了新疆。没想到,二十年后,这些人都跟她爸爸成了死敌,说是当年被他骗来了新疆,一下火车才发现上当了。但,所有人再也回不去了。
你爸爸回来过吗?
嗯,半年前,我爸爸好不容易回了一趟上海,却跟我叔叔打了一架。叔叔说,能容纳我住下读书已经不错了,怎可能再让我落个上海户口呢?她看了看头顶的天花板,脸色苍白无奈。她说,他们兄弟打到头破血流。最后,爸爸还是独自回新疆去了,当时我真想跟他一起回去啊。
后来,我才明白,这种事情太常见了。当年离家的知识青年,为了给自己或子女赢得一个回城的户口,却要征得原籍的兄弟姐妹签字同意,常常因此反目成仇乃至大打出手甚至闹出人命。
不久以后,学校里又传出一件大事,关于李晓梦。
大家都在说——古兰丹姆真的是古兰丹姆,她不是汉族,她的妈妈是维族人。
就连学校领导也来过问,说已经发公文去喀什调查,要搞清楚李晓梦是不是身份造假才来借读的?
出事以后,她没有跟任何一个同学说过一句话,包括我在内。
感觉再也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第七天,她消失了。
我去李晓梦家找过她,她叔叔说晓梦回新疆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是初三中考前的一个月。
哎,我再没有见到过她,我的古兰丹姆,整整二十年。
这一切,都在我的脑海中,没有告诉身边的甫跃辉。
2014年9月16日,深夜,喀什人民公园。
寂静的园子里布满参天大树,仿佛回到南方的公园。已近子夜,大门却敞开着,幽暗的灯光下,聚拢着四个维族人,三个老头,一个年轻人,坐在地上聚会,让我有些害怕。
我们走进一看,才发现他们四个在打扑克牌,我和甫跃辉相视一笑。
月黑风高。
继续往喀什人民公园深处走去,这回真是渺无人烟了。古人说黑夜遇林莫入,我们两个是胆大包天。此处回头再看人民广场,似是两个世界,只能依稀眺见对面毛主席像的灯光。
忽然,我的眼前出现一栋建筑。
正面看起来很不起眼,只有一层楼,门口还有颗红星,像是苏联式的建筑,前面有块指示牌——喀什人民文化宫。
我的心脏,不知被什么刺了一下,这个名字,仿佛也从冰库里缓缓解冻,苏醒,复活......就像“古兰丹姆”的眼睛。
绕到这栋建筑的侧面,才觉得规模不小,有个具有民族风格的边门,古朴典雅,让我想起某些人,在二十或三十年前。
日期:2014-11-12 17:19:00
#最漫长的那一夜#喀什一夜(连载5)
这时,我听到了笛声。
江南的,竹笛,颤音,滑音,换气,各种技巧,棒棒哒呢。
甫跃辉讶异地看着我,谁都不曾想到,在这喀什的黑夜里,整个中亚和维吾尔文明的中心,竟会突然响起江南的竹笛。
这笛声,这旋律,我依稀记得,不,是永远难忘。
鹧......鸪......飞......
就是这首曲子,二十年前,我的“古兰丹姆”李晓梦,她最爱在燎原电影院街心花园的月夜下吹奏——而今那座电影院早被拆了至少十年。
那指法,那气息,那节奏,还有特别的转音,我全都记得一清二楚,少一分,多一秒,都绝不会搞错,在耳朵中,在心里头。
是她吗?
两年前,我梦到过一次“古兰丹姆”,突如其来,毫无理由。梦中的她长大了,依然还有她的笛声,就是此刻耳边的《鹧鸪飞》。当时,我有某种恐惧感?她会不会死了?才会给我托梦?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到现在,我才明白,我一直,一直,很想,很想,她。
我的“古兰丹姆”。
喀什的夜。
从前,她未曾跟我说起过高台民居,也从未提过香妃墓,更没有艾提尕尔清真寺,她只跟我说过起——喀什人民公园,还有喀什人民文化宫,这是我的中学时代,对于喀什仅有的两处印象。
古兰丹姆,我终于来到你身边,用了二十年的时间,也如鹧鸪飞似的,走过五千六百公里,你还在吗?
循着笛声如诉,我疯狂地在林子里寻找她,也许就在我的背后,在某棵大树的转角,在人所不见的黑暗里。
你在哪里啊?我好像再见到你,哪怕你已嫁作人妇,儿女绕膝......我只是,想要对你说句话——
二十年前,我托表哥叶萧,在他暑假回新疆跟父母团聚时,顺便打听一下喀什人民文化宫的李老师。
表哥回来后告诉我一个秘密——
李晓梦的妈妈,是维吾尔族女歌手,曾经在喀什非常有名,家住老城的高台民居里。李晓梦的爸爸是上海知青,在工人文化宫当音乐老师,他俩因此相识,虽遭所有人反对,还是宣告结婚,当年也算是桩新闻。但在李晓梦三岁时,她的妈妈死于难产,跟未出生的弟弟一起埋进了维吾尔墓地。
那一年,开始了知青回城的大潮。
按照当时的政策,像李晓梦爸爸这种跟当地人结婚的,是很难得到回城名额的。在李晓们十三岁那年,她爸爸托了许多关系,跟一个离婚的上海女知青假结婚,修改了李晓梦妈妈的身份信息,终于获得了让女儿回上海借读的机会,只要将来弟弟同意,就可以让女儿落户。
这个秘密,李晓梦始终守口如瓶,这也是她从未提起过妈妈的缘故。
而我的表哥叶萧,真是有做警察的天赋呢。
但我从未有勇气告诉过李晓梦。我怕她会立刻跟我翻脸,这样永远都没得朋友做了。我想,她是打心眼里不愿让别人知道的。
后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秘密会泄露出去了?虽然,世上永远纸包不住火,但如果我不托叶萧去调查的话,在上海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的。
后来我想,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吧,是我逼走了“古兰丹姆”,因为我那该死的好奇心,因为我喜欢你。
对不起,这是我唯一要对你说的话。
“在那里!”
子夜,喀什人民公园的树林里,还是甫跃辉帮我发现了端倪。
我看到一个黑乎乎的身影,在人民文化宫的屋檐下,端坐着吹笛子的模样。
一点点接近,笛声越发婉转,轻微的悲怆。
我抱住她了。
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我可以想象,她月亮般的双眼,长长的睫毛,红扑扑的小脸,好像王洛宾歌里的人儿。
那是二十年前的她,现在她会怎样?
不知从哪里,亮起了一盏灯,微弱的光线里,我只看到一个老头。
晕,我怎么抱着一个老头,虽然没有亲他,但总让人满面尴尬。
老头是个汉人,手里握着笛子,神情并不慌张地,看着不速之客的我。
甫跃辉连忙代我道了几声对不起——虽然,我本就是来说对不起的,也许才是这次喀什之行的真正目的。
【网站提示】 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 非常感谢您对易读的支持!
举报
© CopyRight 2011 yiread.com 易读所有作品由自动化设备收集于互联网.作品各种权益与责任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