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羊乃沟村，羡慕大姨烟袋锅子的人，比羡慕他当兵儿子的人还要多。大姨的烟袋锅主体是铁的，但是柄部箍了两圈红铜。在红铜中间，是围着柄身一圈能转动的白铜连花方孔钱装饰。可以想象，大姨在抽烟的时候，会自觉不自觉的捻转这一圈白铜装饰。这也算是抽这个烟锅的趣味之一了。如果细看，还会发现更有意思的细节。即铁质烟锅的铸线处都平细如画上一般，且此线是亮闪闪白铜接连而成，这是祖传的老物件。

　　五爷曾以两块现大洋为筹码，想换下这个玩意儿。没好使。

　　吸过大姨那烟杆的人都说，不管是啥烟叶子，只要从那烟杆里一过，那感觉和味道就不一样喽！
　　如是，大姨握着那根烟杆就像是小说“红岩”里的双枪老太婆握的匣子枪，神气死了。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家里无半点可吃的东西下锅，几个孩子饿的直叫唤。大姨就望定那杆如尺的烟袋锅子出神。
　　队上的会计石丕乙像馋猫见鱼，直勾勾地盯着七嫂的烟袋锅，他说他要以20斤花生换它。
　　“换了吧，一大堆吃的换一个小铁疙瘩你合老适了。”石丕乙鼓动着。

　　大姨好久没有出声。临未了，狠狠地抽了一口，“噗”地喷将出来。烟窝子也不再掏了，拿到门坎上“咚咚”地磕，倒出一窝子烟灰，然后把烟杆往背后一插，出去喂猪去了。
　　光阴似箭，转眼城里少年宫美术书法班开课了。大姨脸色沉沉地显不出一丝快活来。孩子两块钱学费都交不起，还都得到父母单位打免费证明，还哪有闲钱上少年宫学画画呀！
　　“唉——”半夜了，大姨还坐在南炕头长吁短叹，凌雪峰睡在北炕上听她跟表姐商量：“让孩子坚持画下去吧，这年头有特长比啥都强，毕业了怎么也不至于上山下乡。你二姨临死的时候再三嘱咐我……”
　　大姨说完，烟窝子吸得“叭叭”响。凌雪峰不知这是第几次听大姨这么吸烟了……

　　“鸡蛋没凑足性，那你说咋办呢？”
　　这个时候，就出现了经常性的后悔——这个东西就是一个烟袋锅，没它还不照样冒烟儿？
　　“咚咚咚”……大姨有生以来第二次敲烟头子了。烟头子打在炕沿儿上，发出空旷而悲凉的声响。
　　“让孩子学吧！出手，我把这烟袋锅子甩了！”大姨的这句话，像是憋足了劲才说出来的。
　　“几十年了，你都舍不得，那就处理吧，能换够学费就行，要不你天天拱拱怂怂的更是闹心。”表姐说。

　　第二天大姨就带着那根烟袋锅走进了石丕乙家里，出来时，手上攥了一把十五元钱的毛票子。
　　这回好，大姨再也没有那个优雅的吸烟造型了，她找来孩子丢弃的旧作业本，撕下一块，卷了一个大老旱叼在嘴里，那烟呛得她直咳嗽，咳得腰弯成了一把弓。
　　羊乃沟的夜晚，九点以后连狗、喘气儿的都不叫了。土屋，黝黑的墙皮子几经脱落，大姨家的房间，煤油灯静静地燃烧。
　　大姨就从炕柜底下拿出来一个针线盒，那是她的“百宝箱”，里面盛满了针头线脑、碎布零头、剪刀顶针……针线活儿的工具应有尽有。
　　大姨手艺工巧，精于针线。孩子们的衣裤鞋袜多是她自裁自剪自缝而成。
　　大姨扬着脸，捋额前的白发，她给外甥做起了布鞋。几天前就收集零碎的布块，实际上是将不能再穿的旧衣服剪成块块，将它们洗净晾干，然后用白面熬制的浆糊将它们在板子上一层一层地糊起来，放在太阳底下晒干。鞋底需要剪多层浆布，铺积很厚，这样做成的鞋底厚实，穿着舒适，俗称“千层底”。
　　她衲着鞋底，用针锥先扎一个粗眼，然后用针将麻绳穿带过去，一个挨着一个扎，一个挨着一个穿，密密麻麻，鞋底穿孔无数。
　　末了，再给外甥改裤衩。裤衩有点像斑婆的衣裳，花里胡哨的补丁，原来那些难看的补丁都是一个个缝好的暗兜。昨天，她将鸡蛋和卖烟袋锅的钱，抖索着又数了一遍，十八张。她抽出十五张，装进外甥裤衩的暗兜，准备给他带回城里用。
　　她捏针认上线，就那么站立着，一针一针缝兜口，手一抖，针扎到手指上，缩一下手，又认真缝起来。
　　昨天装好的钱，本想让这小子试穿一天，看看磨不磨，蹭不蹭。结果刚刚试穿一天，呵呵呵，居然每一张钱都沾上了一点点尿液。

　　日期：2016-06-06 07:31
　　第二十八章　 世外桃源
　　去赤图的前一晚是最难熬的。贫民窟里凄冷孤单，躺在炕上就是睡不着，那就是兴奋的，惟恐睡过了点儿，一会儿一打灯，一会儿一看点儿，这一宿真没睡多长时间。一想到夏天山里有欧粒、蘑菇，特别是听说还能采到榛子……
　　太让人神往了，刻骨铭心的快乐。这心长草了，还有……大脑根本停不下来。凌雪峰失眠了。
　　自打去了羊乃沟，这个离奉宁市200来里地的山沟沟就对他产生了巨大的亲和力和感召力。村民也好像一下子都成了自己这个孤儿离不开的亲人。

　　在羊乃沟度过的那段日月，凌雪峰根本感受不到村民的贫穷和辛苦，能够感受到的都是富足和快乐。一个寒假吃肉的次数是城里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次数。在那段日月里，阳光是金子做的，月光是银子做的。
　　离开奉宁城里，自己就再也不用为张罗吃喝犯愁了，再不孤单，再也不是困兽，而是一匹脱缰的野马。驾驭自个的，是自己，自己驾驭的，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心情。
　　明天就放暑假了。凌雪峰把所有的画画家伙什准备妥当，他的心早已飞到城外那欢乐的山林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