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根在拥挤的火车上站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到了红梅市。这是他平生头一遭远门。出了车站,当地的方言像鸟语,他一个字都听不懂,问路都困难。他好不容易找到了铁路二区的一幢老公房,对了门牌号码“137号”没错。门上挂了锁,偏房里有个老头在恶狠狠地咒骂:“你娘个逼啊!你娘个逼啊!”倒是用的普通话。有根猜测他就是大姨柳樱的公公。大姨打电话告诉了有根具体的情况,要他有个心理准备。老头是火车司机,在一次事故中撞伤了脑袋,退休后就神智不清。外孙陈刚结婚没房子住,和他住一块,顺便有个照料。老头最近病得越发厉害,眼睛都瞎了。
有根困得厉害,看见窗下有一个折叠的竹躺椅,就摊开来睡了。醒来已是傍晚,中途下过小雨,他被淋了个透湿都浑然不觉。陈刚小两口下班回来,忙招呼了有根进屋。陈刚的老婆黄云连忙烧水,催促有根洗澡换衣。在原本就不大的厨房用布帘子挡出一个逼仄的角落,就是洗澡间了。有根拎了满满一桶温水进去,刚要脱衣服,不料老头摸着门出来,拳头对着有根这边就打,有根挨了一记,忙往边上一躲。老头一拳打空,身子前倾,脚绊在放衣服的椅子上。有根忍了痛赶紧去扶他。老头个子高大,筋骨有力,有根根本抵挡不住。陈刚闻声冲了进来,两人才将老头抱住,送回偏房,把门关好。
这个面目“狰狞”的老爷爷,长着一部花白的胡子,眼眶深陷,白眼珠子暴鼓出来,口里全是白沫,身上一股呛人的屎尿臭。陈刚教有根给老头喂饭的技巧:等老头一拳打来,迅速将饭菜喂到他嘴里,他会边骂骂咧咧边吃。第二拳过来,你再用毛巾往他嘴巴上一抹,擦掉残羹和吐沫。反正他是瞎子,打不着你的。晚上,有根很快进入男保姆的角色,还不顾熏臭,将老头拉满屎尿的裤子洗了。陈刚小两口进了卧室用方言在谈事情。有根便出来走走。他看到一轮清月挂在屋顶,和归城的没有两样,只是此刻的月亮显得亲近一些。他猛地想起,今天刚好是自己十八岁生日。妈妈肯定在家里念叨:有没有加个鸡蛋啊。有根不自觉笑了一下。这月亮不就是白生生的鸡蛋么?清凉可人,好似关心烛的脸蛋,一揉就碎的那种……有根有些恍惚。
床吱呀吱呀叫唤起来,缓缓的,逐渐急促。低矮的台灯射出的光在颤。女人嗯嗯的喘息,脑袋仰下去,一半垂在黑暗里,明亮的下颌倔犟地昂起,光线在胸前受到挤压,微弱地跳动,映出肌肤的肉色。汗珠在脖子上抖动,晶莹剔透。光影透过窗户玻璃漫漶,让躺在沙发上的有根心烦意乱。这间狭小的客厅里堆满了东西。一个十四寸的彩电关闭了所有节目,灰不溜丢立在沙发对面。两把凉竹椅相对而坐,搭着有根的长裤汗衫。饭桌上罩着菜汤罐、剩饭,一条吃掉半边的鲤鱼,暗中冒出腥气。巴掌大的空地上扔了好几双塑料拖鞋,还滋滋带着潮湿的水气。黄云穿了睡衣,轻轻拉开门出来,手里拿个小脚盆,经过沙发的时候,朝有根看了一眼。有根保持侧卧的姿势,一动不动。厨房里响起稀稀落落的水声。卧室里陈刚在吸烟,烟雾飘出门来。有根感觉屁股有些麻木,时间渐渐变得缓慢。黄云倒掉脚盆,拖鞋滋滋响着,人飘进了卧室。一股女人的香气吸入有根的鼻子,有些呛,不过还能忍受。有根听见烟灰缸在梳妆台上摩擦的声音。那是一个陶瓷烟灰缸,由两片彩色红唇开启成树叶形状。陈刚光着上身穿个裤衩直冲冲走进厨房,尿水急促撞击水泥地面,勾起有根浓郁的尿意,有根手一抹,发现下面那玩意儿直挺挺的。
每个周末,他就坐在门外等关心烛的来信。邮递员骑着单车老远就打着铃铛,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喊:“137号,来信啦!”有根兴奋地搓手,很开心地答应着奔出巷口。信依旧带着淡淡的香气,蓝墨水字迹没以前工整了,还是细小的,有点歪得可爱。她毕业后被分配到一家做汽车配件的集体企业,当了出纳。她工作很忙,要跑很多门店对帐收钱,有时还得陪同公司领导应酬吃饭。信渐渐越来越少,而且每封信都很难写满第二页纸。有根来红梅市的第三个月,他再也没收到过来信,他很失落地站在巷口,看绿色的邮递员打着铃铛消失在很远的拐角。这个周末,有根照例没收到信,却收到父亲沙贵胜一封加急电报。电文是:招工速归。
日期:2009-09-01 13:45:47
9
工商局五个面向社会的外招名额,由县劳动人事局组织各单位推荐人员参加考试,近三百人报名,有根也是竞争者之一。柳凤找到阳春奇的办公室,拍桌打椅才闹得这个考试资格。有根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复习,根本没时间去会韦星辰他们。结果以第三名的成绩被工商局录取。
体检完毕,人事股长匡正强木无表情盯着有根看了看,对陪同的柳凤说:“你家孩子视力不好个子也不够格,等等再说吧。”说罢,将有根的登记表往一摞表格下一插。
柳凤急了。忙把匡正强拉到一边,说:“我今天去工商局宿舍没找到您家呢。你看你几时得空,我来感你的情!”
匡正强本来就是鸡蛋里挑骨头而已,故意设点阻拦。外招名额是公开考试的,具备考试资格被录取就没有不招的道理。他看了看柳凤,心里一动,略微迟疑了一下,说:“那明天中午吧,不过我两点半要上班的。”
柳凤笑吟吟地说:“你放心,不会耽误你上班的——看匡领导穿得这么精神头,嫂子应该很贤惠吧?”
匡正强愣了愣,没有接柳凤的话,说:“三栋二单元四楼东。我要忙去了!”
厨房里蒸汽腾腾,高压锅里焖着腌菜肉。擦得雪白的瓷砖灶台上,搁着一碗剖好的新鲜鲤鱼。豆腐百叶切成了细丝,整整齐齐码在案板上。洗碗池里搁着刚洗净的白菜、大蒜和葱,白生生的葱蒜头簇拥在一起,冒出清爽刺鼻的香味。一个小煤炉顶着超大的蒸锅,冒出哗哗的水响。一排蒸屉里依次热着笋尖炖肉、墨鱼蘑菇汤、白切肉、红烧猪肘子、生姜炒仔鸡。各色香味蹿起来,让门槛闻了都发软抽筋。旁边的饭桌上摆好的几样冷菜,有剁辣椒皮蛋、油炸花生米、青皮咸鸭蛋、卤水鸡爪、白切牛肉。窗台上一碗头糟谷酒。清洌洌,入口绵稠,足以让沙贵胜哼起小曲。
趁客人未到,他拿出二胡,扯一首《洪湖水,浪打浪》。 女游击队员韩英飒爽英姿,站在船头,手持一蓬莲花,阳光浩渺的水波,浮现出徒弟媳妇华金婷的身子来……没起多少肚腩,结实的大腿白花花像银子、像莲藕……贵胜抿了抿嘴,又觉得自己是那么无趣。肖小三夫妇也已经今非昔比,他们在归城集贸市场开杂货店,日子滋润起来,腰板也挺了。还能尊自己一声师傅就不错了。瞎想什么呢?华金婷的身子只能在二胡里纠缠。有根进了工商局,做老子的脸上有光啊!
沙贵胜正神思飘忽,听见楼梯间嘭嘭的脚步声响,老哥嫂沙金胜、胡耒仙和侄媳妇白紫丽就到了。树根从部队一复员,金胜就连他的工作带老婆都落实了,神速啊!这不,侄儿媳妇肚子又大起来了!
金胜进了门就一串哈哈,说:“贵胜,沙家门有福啊!有根粮食部门的铜饭碗没捧到,倒捧了个‘市管会’的金饭碗。”
贵胜笑呵呵招呼坐,递了酒给沙金胜,说:“以前叫市管会,现在叫工商局呢。”
金胜端起酒碗抿了一口,说:“好酒。肖小三送的呀?几时要他给我买个二十斤来。以前在市场看到穿灰色制服的,经常没收菜贩子的秤,菜贩子都喊市管会的来啦!然后都跑个四散。工商局威风哦。有根这濑尿公,想不到也神气起来,倒泔水倒出名堂啦。”
贵胜堆起笑说:“伴福伴福!谷酒我那还有些,待会给你灌几斤吧。小三最近忙生意,都顾不上回去打酒啦。”
胡耒仙从布袋子里掏出一匝匝油纸包好的东西,笑着对贵胜说:“没买什么好东西,几斤白糖,还有几斤墨鱼和荔枝。给有根补补身子哦。”
贵胜一样样收下,口里推说:“嫂子客气什么啊,都是自家屋里的人,费力买这么多东西!”
沙金胜要白紫丽莫坐在门口吹风,说怕动了胎气。白紫丽鼻子哼了一声,很不情愿地起身挪地方。她那圆鼓鼓的肚子突出来,薄片的棉袄快要罩不住,扣子似乎会崩脱。
贵胜忙把靠背椅子给金胜递过去,才开口问道:“树根侄子呢?”
胡耒仙忙答道:“树根被木材公司外派到江西贩树去了,快一个月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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