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灶脚里烧火的老婆喊:“这么点点子,打发得哪个下地喽?”
“这下子又停电,到哪里去搞东西?将就算哒……就你喜欢嘴巴惹事。”
“三轮子”没吭声,自己图嘴巴快活,害得病堂客在灶脚里团团转,怎么怪得了她呢?他想干脆多放点汤吧。加了一瓢冷水,看了看,模糊的灯影下,加上冒上来的水气,看不大分明。心想不要少了,少了分不匀要得罪人。又起了一瓢水,盖了。
那些人坐在茶房里等得久了,本来不怎么饿的,想到鲜美的鸡汤,谁能不饿呢?都抻长了脖子等。好不容易“三轮子”搬了那个超大的钢筋锅出来,牛桂珍拿了摞碗和一把大勺子跟了。那口钢筋锅估计可以装个百八十斤水。
余衡庚一把抢着揭开锅盖。“哇噻。这真是名副其实的喝汤呃!”
刘所长和潘副所长把头凑过来一看。“哎哟。都照得人见!”
李晓媛舌头啧出老长,喊道:“‘三轮子’,你屋里水不要钱买啊?”
“‘三轮子’,你屋里没开自来水公司吧?”余衡庚又好气又好笑问。
“有鸡咧!有鸡咧!我捞起把你们看喽!”‘三轮子’把大勺子往底下打捞,看到一点骨头形状的残留物泛起来。劈满一大锅白水,看不出油星子,似乎还很是清澈。
“堂客呃,快拿酱油来!”‘三轮子’涨红着脸喊道。
日期:2009-10-08 22:26:27
6、
汽车站里人头汹涌。挑着硕大的白塑料壶贩酒的、拎着竹篮叫卖茶盐蛋的、抄着手吐着瓜子壳喊住宿的、夹着公文包眉头紧皱拍衣服上灰尘的、坐在候车室冷条凳上热气腾腾奶孩子的、拿块抹布吆喝姜盐豆子芝麻茶的、戴着红袖章叼着烟检查巡逻的、满头大汗窜来窜去找厕所的、三五成群撩着脚丫子摔扑克牌的。一时间酒气、香气、奶馊气、口臭气、烟气、无名气都发酵在一团,把旅客反复吞进去又吐出来。
回城休假的沙烟就从这样一个毫无回旋余地的“汽车罐头”被吐了出来,一辆人力三轮车跟在他身后,踩士师傅喊:“老兄,要踩士不?”
沙烟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人怎么这样眼熟?踩士师傅也愣住了,然后两个都指着对方哈哈笑起来。“原来是你?!”
“原来是你!”
“马子强!”“二癞子!”
“强哈巴,哈哈。”
“沙有根,你这家伙!哈哈。”
马子强说他家搬到了城北村,上了菜队粮户口,成为了菜农。不种菜就到汽车站来拉客赚点外水。多年不见,两个发小并不生分,一路上攀谈着往马子强家去。
他家地坪里四周顺溜都种上了小菜。几只鸡受了惊吓,哆嗦着插进柴禾里。沙烟饶有兴致地打量这座单门独户的房子。说它像农家吧,里面却溜平的水泥地,墙壁上挂了字画。说它像城里的平房吧,书墨香气和鸡鸭屎臭混和了,屋檐下还摆着一担箢萁。他们嘻嘻哈哈进了屋。马子强冲着里面叫:“爸,你看谁来了!”才听得马老师答应着从床上下来,“谁啊?请坐先。”
马老师披了棉袄,穿条红色的棉毛裤,还来不及罩外裤呢。他对沙烟好一阵打量,连声说:“哎呀,都不认得去了!长这么大了,上十年冒看见呢!是有根吧?”
马子强笑着说:“他现在不喊有根呢,改了个洋气的名字,喊沙烟……”
沙烟不好意思打断道:“马老师,你喊有根就是,一样的。”
“噢,子强,去喊你娘来泡茶,她们到菜地里泼粪去了。”然后招呼有根坐下。马子强就踏个拖板往菜地里喊人。
马老师老早就办了病退,拿一份退休金赋闲在家。他要么捧本古书看,要么捏了毛笔画几管瘦山水,要么就骂鸡骂鸭骂老婆。家人忙得团团转,他也当作没看见。马子强母亲不识书断字,对老倌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家里菜地里全包了。开口闭口都是我家马老师说的如何如何,放屁都当圣旨。
马子强和马琪每天天不亮就要去菜地里择菜,他妈妈挑到水塘里洗了,打上水,用厚实的稻草绳扎紧,再湿淋淋地挑到集贸市场里去卖。打水保湿,菜看起来新鲜,而且增重。那时候还没流行栽大棚,都是一些家常的时鲜菜。白菜、大蒜、蕹菜、苋菜等不一而足。
马琪和她母亲抬着一大篮子菜回来了,在桃树下响起马琪扑哧的笑声,马子强挑了一担尿桶晃晃悠悠跟在后面。
马琪丰满结实,一头长发扎起来煞是好看。她的脸闪烁健康的金黄,像麦穗。笑起来露出白晃晃的虎牙。她一个笑还没打住,看见沙烟,就默不作声跟到厨房里,帮母亲筛茶。沙烟欠身接茶的时候,忍不住打量了一下这个妹子。真是女大十八变,一点也看不出记忆中的“马齿菡”的神气。她高耸的胸脯,让沙烟有些惊慌,接茶就碰到了马琪的手。马琪倒烫了似的回自己屋去了。
城北村,树枝不堪承受白雪之重,有的就噼啪炸开,露出木质的清香,散落的雪骨朵浸到路人的脖子里。麻雀扑腾小小的翅膀,鸣叫,降落在稻草垛上觅食。小小的池塘吃着雪花,水面上绵薄的一层,消融,荡开来。
马老师在地坪里看鸡啄食,手在虚空里梳理鸡尾羽的线条。马妈往灶膛塞柴禾,烟熏火燎的灶头上挂几条金黄的腊肉。她对沙烟说,年前邻居家里二十斤腊肉,熏不得法全烧了,半夜里还听到哭呢!腊肉要用细碎的油糠烧了熏,加点橘子皮味道更香。配园子里的红辣椒和大蒜炒了吃,马子强一顿可以下五碗饭。
沙烟喜欢闻灶脚里柴禾干燥的香气。他仿佛回到了扇村。
马子强家里有一口摇井,上面盖起来一间小杂屋。铺了水泥,如果不是立着出水泵,哪里看得出地下有口十五米深的井呢。一家人洗衣服、洗澡、洗菜都在那个蓄水池里进行。那水冬天里起出来都是暖手的。井旁边备着引水。开始打水的时候,要注进泵里,紧摇几下,听得水泵咽喉里咕嘟咕嘟几下,先落肚为安,再涌泉相报。
沙烟开始经常往马子强家跑,有时干脆在他家歇夜。聊天太晚了,他们就脚都不洗,缩进被窝里。马子强的鼾声响起来,沙烟盯着灰白的帐子顶,漆黑的屋瓦一匹匹在风里呜咽着,一根粗壮的房梁似乎要压迫下来。床头是一个笨重的米柜,两个铜环扣着柜门,很有些历史。柜旁边堆满了“茴驼子”(红薯)。带着泥巴的、咧开嘴的、胖墩墩的、细长条的、被锄头挖伤的,拥挤在地上。这些“茴驼子”将被洗净,剐成丝,晒干,飨在米里煮成饭。或者熬成浆,摊成粉皮,晾在竹篙上,变成一道菜。
他喜欢这种久违的乡村宁静,在城北村写作特别出感觉。他得空就趴在马子强家那唯一的小圆桌上,不是抄就是写,地上扔一堆烟屁股。马子强说:“你那些挤牙膏样挤出来的句子,个个字都喷烟气,都是烟兑出来的,难怪你名字里都有个烟字。”
马子强喜欢下象棋,有时就故意霸占桌子,摊开楚河汉界,沙烟不和他杀几个回合,他就不肯腾桌子。
沙烟上厕所都是急吼吼的,生怕离开桌子就没了灵感。马子强笑他说:“人讲孔夫子上茅坑,文丢丢哩。你比孔夫子还要孔夫子呢!”
马子强和马琪住在旁边两间偏房里。两间房是通的,门没有门板。马子强的房间对着地坪开有一扇小门。沙烟和他经常偷偷从这个门溜了出去,到城里溜达一圈。在夜宵摊子上吃六角钱一碗的米粉。有时奢侈点,要了一块钱的猪尾巴,剁成两截,一人一半,胡乱啃着,在路灯下,在凛冽的北风里,边游荡边唱歌。
如果沙烟还有钱多,就会和马子强钻进电子游戏室。一块钱四个币,进入炽热的打斗,玩出一身汗,直至那个眉间长着雀斑的守店姑娘打着哈欠,再也不肯赊给他们一个币,才拖着快要睡着的身子回家。推开虚掩的小门,生怕那一声门蒂子的吱呀,惊醒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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